“姑娘,前院後院都沒人,奴婢就在門口守著,姑娘放心。”
青鬆撫簷,鬆柏蒼翠。
浴池金碧灼灼,池壁鑲嵌寶石無數,四麵懸著青花水草帶托油燈,光影搖曳,熠熠生輝。
宋令枝回想著那畫上輿圖,小心翼翼踏上碧綠鑿花磚。
她在這浴池連著尋了十來日,不見有任何異樣。既是密道入口,那應當是不顯眼的,或是藏在器具之後。
貴妃榻上鋪著青緞靠背坐褥,坐褥移開,並不見有任何異樣。
宋令枝皺眉,這貴妃榻也曾出現在那畫本之中,當時那二人,好像是在這邊。
貴妃榻上還有一個螺鈿錦匣,這錦匣本是裝飾用的,並不能打開。先前那畫本中的二人,還拿這錦匣……
宋令枝眸光一凜,纖細手指微曲,輕敲兩下錦匣,竟是空心的。
柳眉輕蹙,順著錦匣上的葡萄果藤轉動,隻聽很輕很輕的一聲“噠”。
宋令枝瞳孔驟縮,多日壓在心上的陰霾終得以消散,若是真的找到了密道入口,有了那張輿圖,她
定能帶上賀鳴和侍女下山離開。
隻要再往旁一點——
倏然,一道驚呼聲從門口傳來,顯然是為了提醒宋令枝,白芷的聲音比往日提高許多。
“奴婢見過嚴公子,公子,姑娘還在裡麵,你不能進去!嚴公子!嚴……”
緙絲屏風後,錦衾擁著一人。肌若凝脂,唇未點而紅,宋令枝一頭烏發輕垂在臂間,她一手揉著眼睛。
許是過於用力了些,宋令枝雙目泛紅,眼尾泛著緋色。杏眸氤氳,水汽迷霧,倒真像是剛被吵醒。
“白芷,何事如此喧囂,你……”
睜眼瞧見那抹立在屏風旁的玄青影子,宋令枝唬了一條,趕忙拿錦衾蓋在身上。
一雙揉得紅腫的眼睛滿是警惕不安:“沈……你來做什麼?”
滿池春水蕩漾,漣漪漸起。
沈硯負手而立,那雙深黑眸子晦暗不明,深深望著宋令枝。
宋令枝心口沒來由一跳。
雖說有白芷的提醒在先,她也隻是匆忙取過青緞引枕靠在身後,擋住了那一方螺鈿錦匣。
那錦匣就在自己身後,宋令枝彆過眼,避開沈硯審視的目光。
她雙眉輕皺:“有什麼事稍後再說,還請嚴公子先出去。”
白芷快步擋在宋令枝身前,隻可惜她身姿嬌小,未能完全擋住。
沈硯巋然不動,那雙幽深眸子定定望著宋令枝,如劍如炬:“出去。”
白芷雙肩瑟縮,依然不動。
無聲的沉默。
迎著沈硯那深深目光,宋令枝心口打鼓,隻覺心亂如麻,她看
不透沈硯心中所想,更怕耽擱久了,沈硯看出端倪。
身子坐直,宋令枝強迫自己冷靜:“白芷,你先出去。”
白芷心急如焚:“姑娘!”
宋令枝掐著掌心,強扯出幾分笑意:“我無事,你先出去。”
池中飄著晨間新鮮采擷的玫瑰花花瓣,案幾上亦有宋令枝隻動了幾口的果子。
白芷看看沈硯,又看看宋令枝,不甘心福身告退:“是。”
話落,又悄悄湊近宋令枝,“姑娘,我就在門口,有事喊我便是。”
宋令枝笑笑:“知道了。”
落日西沉,滿園悄無聲息。
宋令枝不動聲色起身,往外多走兩三步。她今日隻穿了一身藕粉色織金錦牡丹蝶紋錦衣,羽步翩躚,步履輕盈。
“你找我,有事?”
自白芷離開,宋令枝眉眼的笑意也隨之消失殆儘,望向沈硯的雙眸沒有半點多餘的情緒。
沈硯勾唇,環顧四周:“你倒是有興致。”
那聲音極輕,似帶著嘲弄之意。
宋令枝不敢大意,仰首直視沈硯的視線:“將死之人,及時行樂罷了。而且……”
她垂眸,自嘲一笑,“也不是第一次了。”
前世在三皇子府,在漪蘭殿,宋令枝都是這般度日的。
那十年她也是被困在那一方小小的院子中,不得外出半步。
宋令枝眼眸低垂,纖細眼睫長長,似沾染上水霧,惹人垂憐。
沈硯視線森寒,不曾動容過半分,他冷聲一笑:“……是嗎?”
沈硯步步緊逼,凜冽視線往下,直迫宋令枝雙眸。
宋令枝退無可退,又一次跌坐在貴妃榻上。
錦衾上還有她先前殘留的溫熱,和落在耳邊陰冷的聲音大相徑庭。
沈硯垂首俯身:“我還以為……你是為著這個來的。”
陡地,一冊畫本自沈硯袖中甩出,攤落在地,宋令枝愕然瞪圓雙目:“你怎麼、怎麼……”
雖知道張媽媽是沈硯的人,知道她會監視自己,然沈硯這般將畫本大咧咧攤開在宋令枝麵前,仍是在她意料之外。
畫上那二人近在咫尺,其後的貴妃榻,也同宋令枝身後的如出一轍。
染著鳳仙花汁的指甲緊掐入手心,宋令枝彆過目光,指尖輕輕顫動。
沈硯是……發現什麼了嗎?
那畫本上的輿圖,宋令枝連秋雁白芷都不曾說,那密文也隻有自己能看懂,依理,沈硯是不該知道的。
落在頭頂上的視線不曾離開,便是宋令枝不抬頭,也知那視線的主人目光灼灼,正目不轉睛盯著自己。
沈硯眼眸幽深,落在宋令枝臉上的視線似有了重量,帶著探究和審視之意。
宋令枝撐在背後的指尖輕動,隔著青緞引枕,便是那螺鈿錦匣。
呼吸稍滯,心跳如擂鼓。
宋令枝大氣也不敢出,斂眸掩下眼底的千思
萬緒。
園中風聲驟歇,萬籟俱寂,隻餘落在頸間的溫熱氣息。
沈硯聲音低低:“不覺得似曾相識嗎?這畫上的貴妃榻……”
宋令枝猛地仰起臉,她用力推開眼前的沈硯。
眨眼間,地上的畫本已被宋令枝撕成碎半。
雙眼泛著淚珠,宋令枝竭力壓下心底的驚慌失措,隻抬眸,冷冷望著貴妃榻前的男子。
似是惱羞成怒,宋令枝氣憤:“你到底想做什麼?這畫本新娘子都有,若非不是你……”
沈硯站直身子,玄青身影筆直如鬆柏,他低頭,輕撥動指間的青玉扳指,他淡聲。
“皇家彆苑的浴池,也放著這樣一張貴妃榻。”
隻一句,宋令枝當即白了臉。
她連連往後退開兩三步,身影趔趄,搖搖欲墜。
每年盛夏,皇帝都會攜文武百官及後宮嬪妃前往皇家彆苑避暑,宋令枝身為沈硯的夫人,自然也在伴君之列。
隻是她未曾想到,宴上竟有人膽大妄為,在自己膳食下了藥。
倉促之下,宋令枝就近闖入浴池。
再然後,她看見了沈硯。
雨打芭蕉,狂風肆虐。
院中的雨接連下了大半夜,將近三更天,浴池的哭聲終於歇下。
沈硯麵無表情從浴池離開,徒留宋令枝在原地。
貴妃榻狼藉淩亂,先前宋令枝赴宴的宮裙碎落一地,根本見不了人。
若非秋雁尋到人,興許宋令枝連浴池都走不出。
臨近天明之時,沈硯命人送來一碗避子湯,親自看著宋令枝咽下。
那一夜徹底成了困擾宋令枝多年的噩夢,她忘不了自己喑啞的哭聲,忘不了自己是如何一遍遍哀求沈硯,忘不了沈硯的蠻橫。
以及,那一碗苦澀難咽的避子湯。
她不敢想,如若當時先尋到自己的不是秋雁,而是其他宮的宮人,自己會落到什麼田地。
時至今日,宋令枝都不敢回想。
午夜夢回,她總能從夢中驚醒,夢裡是沈硯那夜冷冰冰的眼神。
……
胃中一陣惡心翻湧,宋令枝捂著心口,雙眸顫動,宛若羽翼孱弱無力:“你……”
畫本早被撕成碎末,洋洋灑灑落了一地。
明明已是春日,園中暖意融融,宋令枝卻隻覺四肢冰冷徹骨,瑟瑟發抖。
如墜寒夜。
烏皮六合靴輕踩在碎片上,沈硯負手,居高臨下望著宋令枝。
他唇角勾起幾分譏誚嘲諷。
沈硯一字一頓。
“宋令枝,那夜……你也是照著這上麵學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