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妃榻上鋪著青緞洋罽,案幾上設爐瓶二事,兩側的海棠式洋漆小幾上供著茗碗瓶花,身後博古架上亦是珍寶無數。
宋令枝懶懶倚著水藍色條褥,看著青杏垂手站在下首。麵上半點謙卑恭敬也無,不像是伺候的丫鬟,倒像是管事的嬤嬤,拿喬得很。
聞得宋令枝並未苛責自己,又想著宋令枝定是哪家破落戶出來的,興許這會早就被京中的繁華嚇破了膽,無所適從。
青杏唇角笑意漸深,無所畏懼,她腰杆挺直:“我們殿下最是守規矩的,姑娘今兒頭日進府,身上這身未免過於素淨。”
秋雁站在一旁,偷偷翻白眼。宋令枝今日身上穿的,可是江南有名的金蠶絲,便是宮中上用的,也不及一二。
青杏洋洋灑灑,話裡話外,都在透露自己在府中地位的不尋常,以及告誡宋令枝莫要恃寵而驕。
譬如沈硯尚未娶妻,宋令枝不該由著沈硯,住在正房。
“若是皇後娘娘知道了,定是要生氣的,到那時殿下受責罰,姑娘臉上也不好看。宮中規矩多,姑娘還是小心得好,莫連累殿下……姑娘、姑娘?”
青煙未儘,宋令枝伏在榻上,顯然熟睡過去。
聞得動靜,方緩緩抬起秋眸。一雙杏眸水霧氤氳,睡眼惺忪。
青杏一張臉變幻莫測,難看至極。
宋令枝聲音慢悠悠:“你倒是知道得不少。”
青杏莞爾一笑:“姑娘謬讚了,奴婢隻是……”
宋令枝一手撫額:“我這人蠢笨,記不住,勞煩你多說幾回,省得我笨手笨腳,惹了殿下不快。”
青杏瞳孔驟緊,低頭,騎虎難下。
她剛剛可是足足說了半個多時辰。
宋令枝如今正得沈硯歡心,青杏也不敢造次,硬著頭皮,又將府上分規矩道了一遍。
榻上,白芷手執美人錘,輕輕為宋令枝敲打。
約莫過了半個多時辰,青杏口乾舌燥,麵上也不如先前那般坦然。
悄悄抬眼往上瞧,宋令枝雙目輕閉,不知是否還在聽她講話。
青杏的臉一陣紅一陣白,事到如今,她若是看不出宋令枝是故意為難自己,那真真是愚昧蠢笨。
日落西山,將至掌燈時分,府中上下亮如白晝。
青杏氣紅臉:“姑娘這是存心為難……”
話猶未了,忽聽門外有人通傳。
沈硯回來了。
青杏當即紅了雙眼,泫然欲泣:“奴婢自知身份卑微,不配在殿下身邊伺候,隻是姑娘今日未免過分了些。”
淚如雨下,任誰見了,都當宋令枝是仗勢欺人。
沈硯剛踏進屋,遙遙先聽見一陣哭聲。懶得多看,越過青杏,長臂一撈,熟稔將宋令枝攬至懷裡。
骨節修長的手輕抬,掠過宋令枝鬢間的步搖。
他聲音溫和:“不是說不用行禮嗎,怎麼還起身?”
撫在素腰上的手臂強勁有力,不容宋令枝抗拒一二。
自沈硯進屋,宋令枝麵上無一不是慌亂不安,誠惶誠恐。指尖輕顫,餘光瞥見沈硯俊朗眉眼,宋令枝登時想起那夜在客棧的噩夢,想起沈硯捏著自己下頜,強..硬將那一碗碗藥汁灌入自己嘴中。
她哭過鬨過,也哀求過,沈硯卻仍不為所動,他隻是麵無表情看著宋令枝滿身的狼狽。
噩夢重現,眼前的沈硯和那夜重合在一處。
心慌意亂,宋令枝彆過眼,避開沈硯的目光。
女子身影孱弱嬌小,落在他人眼中,隻會以為宋令枝是因著青杏的胡言亂語,在同沈硯鬨彆扭。
房中眾人齊齊垂眸,唯有青杏氣惱咬唇,俯首跪在地上,她仍是不甘心:“殿下……”
沈硯冷著臉往後退開半步,擁著宋令枝同坐在榻上。
青杏雙眼紅腫:“奴婢真不是故意冒犯姑娘,隻是想著姑娘初來乍到,對府上不熟悉。殿下,奴婢……”
她聲音刻意壓低,一張臉梨花帶雨,楚楚可憐。
沈硯漫不經心:“你是……母後身邊的?”
青杏喜出望外:“奴婢之前確實是在皇後娘娘身邊伺候的,殿下,奴婢真的無意……”
燭光搖曳,昏黃燈影在沈硯眉眼躍動,他不動聲色朝旁望去一眼,登時有人上前,不由分說拉走青杏。
青杏花容失色,鬢間烏發鬆散,口中嘶吼:“我是皇後娘娘的人,你們不能這麼對我!殿下,奴婢真的對殿下忠心耿耿……”
榻上男子雙眼冷冽,無半點動容,扳指在他手中輕轉:“……吵。”
極輕極輕的一個字落下,當即有婆子上前,扯過布條塞在青杏口中。
滿院寂然,唯有樹影相伴。
不多時,似乎有淒厲之聲破空而出,那聲音尖銳淒冷,哭聲、咆哮聲、哀嚎聲混在一處,宋令枝不由顫栗,驚恐睜大眼望向窗外。
庭院幽森,隻能望見樹影參差。
房中一眾奴仆婆子垂手侍立,人人戰戰兢兢,雙股戰戰。
少頃,一聲尖叫穿過夜幕,而後滿室安靜。
宋令枝心跳驟停。
秋雁和白芷顯然也唬了一跳,麵麵相覷。怕失禮,又忙忙低下頭,佯裝鎮定。
屋外腳步聲傳來,湘妃竹簾掀起,嶽栩拱手,進屋稟報:“殿下,那刁奴的舌頭已經割下……”
一陣惡心湧上心口,宋令枝如墜冰泉,手腳冰冷。
攬著她細腰的手指緩緩往上,最後停留在宋令枝脖頸。
許是常年拿弓射箭,沈硯指腹略帶薄繭。指尖溫熱,輕輕捏起宋令枝脖頸。
“……枝枝,惡心嗎?”
他聲音極輕,眉眼低垂,笑意不達眼底。
旁人見了,隻當沈硯對宋令枝關懷備至,隻有宋令枝聽出那聲笑的意味深長。
……
宋令枝,惡心嗎?
……我惡心嗎?
那夜的陰影遍及周身,宋令枝身子哆嗦:“沒、沒有。”
她甚至連那兩個字都不敢道出,隻一味搖頭否認,“沒有沒有。”
纖細單薄的脖頸落在沈硯手中,宋令枝忽的想起那隻被鎖在牢籠之中的黃鸝。同病相憐,當時沈硯能麵不改色折斷那隻黃鸝,如今也能這般對自己。
燭影高照,沈硯一雙眸子諱莫如深。
……
蒼苔露冷,月上柳梢。
窗外悄然,廊簷下一眾奴仆手持戳燈,垂手侍立。
卸妝鬆髻,宋令枝一身藕荷色寢衣,惴惴不安坐在銅鏡前。
銅鏡清亮空明,映出宋令枝噤若寒蟬的一張臉。
巴掌大的一張臉未施粉黛,白璧無瑕。
海棠滴翠珠子碧玉簪攥在手中,閉上眼睛,宋令枝立刻想起今夜青杏的慘狀。
她好似親眼在行刑現場,目睹青杏活生生被割下舌頭。黃昏還舌燦蓮花的人,此時卻徹徹底底成了一個啞巴。
後脊湧起一陣森寒,驚恐和慌亂似烏雲籠在宋令枝心尖,久久不曾散去。
案幾上的鎏金琺琅獸耳二足香爐點著安息香,暗香浮動,宋令枝卻不得片刻的安寧。
身後槅扇木門推開,伴著門口一聲畢恭畢敬的“殿下”,沈硯身影轉過緙絲屏風。
二人視線在銅鏡中撞上。
一觸即離,宋令枝彆過視線,目光隻盯著手中的玉簪。
慌亂之餘,連起身行禮也拋在腦後。
房中隻有他們二人,沈硯頎長影子落在地上,廣袖輕抬,而後是一聲輕輕的:“——過來。”
語氣冷峻,不容置喙。
沈硯淡掃宋令枝一眼,“替我更衣。”
手中的金簪攥緊,似要掐入掌心。
宋令枝福身,杏眸低低垂著,她實話實說:“我不會。”
前世她確實學過,隻是那麼多年過去,她從未為沈硯更衣過,自然不記得該如何做。
房中寂靜,落在臉上的目光從未挪動過半分。
沈硯隻是盯著她,便足以讓宋令枝潰敗成軍。
她硬著頭皮,屈膝向前。
嵌著寶石瑪瑙的玉帶近在咫尺,隻是時日久遠,加之心中懼意深深,宋令枝雙手打著寒顫,半天也不曾將玉帶解開。
後背薄汗泅濕,宋令枝半跪在地,即便不抬頭,也知沈硯正在盯著自己。
宋令枝自行敗下陣:“我,解不開。”她垂首斂眸,“殿下還是喚其他宮人來罷,莫為我耽誤了正事。”
錦裙曳地,交疊裙角灑著薄薄一層燭光。
光影落在宋令枝白淨纖細脖頸上。
宋令枝肩膀瑟縮,烏發輕垂,顫若雨中蝶翼,顫顫發抖。
良久,頭頂方落下低低的一聲輕哂。
指骨勻稱的手指抬起宋令枝下頜,沈硯垂眼,漆黑眼眸如墨如夜。
烏靴踩上宋令枝衣角,他輕聲一笑,眼角唇角,無一不是嘲弄譏諷。
“……以前不是求著進來伺候我嗎?”
宋令枝臉色瞬間煞白,瞳孔遽緊。
前世剛成親那會,宋令枝一腔懵懂撞入王府。她以為水滴石穿,想著沈硯既然和自己成親,多少對自己也有心意。
雨天雪天,酷暑寒冬,宋令枝都會守在沈硯院門口,等著沈硯歸家,隻可惜她一次也不被允許踏入主房。
沈硯的目光從未在她臉上停留半分,避她如洪水猛獸,自然也不會允她在房裡伺候。
……
雁過無痕,園中不時有蟬聲傳來。
沈硯手指往後,落在宋令枝不堪一折的脖頸處,輕而易舉扼住。
他啞聲:“還是……你更喜歡在門口跪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