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娘娘,昨夜三皇子又留那女子在房內,奴婢細細查過了,那姑娘應是商戶之女,小門小戶出來的,成不了大事。”
臨窗貴妃榻上鋪著洋罽,左手設一對高幾,上麵供著各色杯箸酒具,屏開芙蓉,錦繡滿地。
青花纏枝三足香爐燃著百合宮香,皇後臥在貴妃榻上,美目輕闔,她一手揉著眉心,聽著侍女跪在下首回話。
前兒沈硯帶人回府,又大張旗鼓處置了她送去的青杏,皇後生氣之餘,也怕那女子身份有異,讓人細細查了一番。
“……成不了大事?”
美目輕抬,皇後冷笑一聲,“我聽聞那丫頭姓宋,江南宋家,可不是什麼小門小戶。”
天下誰人不知江南宋家富可敵國,宋瀚遠更是愛女如命,若是沈硯真和宋家牽扯上……
皇後沉下臉。
侍女莞爾:“奴婢先前也憂心,特地尋人問了一番。娘娘您猜如何,宋家嫡女已然出嫁,宋瀚遠膝下又隻有一女,若她真是宋家的,也不過是旁支,成不了氣候。且若真是世家貴女,哪會無名無份跟著三皇子,也不怕人笑話?”
皇後冷若冰霜的一張臉終展露笑顏,她點點頭,牡丹薄紗菱扇輕執在手心,皇後笑靨如花。
“本宮這孩子什麼都好,就是同本宮生疏了些,你說說,手心手背都是本宮的孩子,本宮哪會不疼?隻是硯兒終歸是……”
皇後輕歎一聲,雙眼染上淚珠,抬手輕拭。
眾人忙著安慰一番。
皇後歎息:“到底是青杏那丫頭沒福氣,硯兒府上那姑娘,可打聽是何時在他身邊的?”
皇後皺眉,“他不是去五台山祈福的嗎,佛門聖地,怎會有女子在旁隨侍?若是讓人知道了,豈不是得笑話本宮教子無方?”
侍女趕忙道:“殿下倒也不是那起子不知分寸的人,那女子是殿下回京碰上的。想來是瞧出殿下非富即貴,做些春秋大夢罷了。寒門小戶出來的,哪一個不是想著攀上高枝往上爬?”
侍女輕輕為皇後順背:“娘娘也不必憂心,若殿下喜歡,留在身邊做個侍妾就好了。左右不過一個侍妾,娘娘犯不著為她憂心。”
皇後搖頭:“本宮倒不是為她憂心,隻她若是沒規沒矩的,丟了還是本宮的臉。罷了,挑個教養嬤嬤過去,好生教教她規矩。這京城雖好,卻也不是人人都待得住。”
正說著話,忽聽宮外小太監通傳,說是三皇子到了。
緙絲屏風後轉過一道頎長影子,眉目清冷,神色淡然。
沈硯一身玄青圓領袍衫,從容不迫。
皇後忙忙下榻,笑意落在她唇角:“硯兒來了,快請進來。”
話猶未了,雙眼淚先流,皇後聲音哽塞:“快讓母後瞧瞧,可是高了瘦了?五台山天高路遠,路途跋涉,也虧得你這孩子為你長兄著想,一走就是這麼多天,也不知多給母後寫信。”
皇後抬手拭淚,又連
聲打發宮人,“快拿芙蓉乳酪來,硯兒最愛這個。”
沈硯不動聲色垂眸,長指輕撫過手上的青玉扳指,隻覺眼前的慈母甚是無趣。
他並不愛吃芙蓉乳酪,宮裡真正愛吃這道膳食的,應是太子才是。
抬眸,上首的皇後遍身綾羅綢緞,珠玉寶氣,她笑得溫和,好似真的為沈硯的遠行憂心掛念。
沈硯默不作聲垂下眼眸,倏然想起自己出府前,宋令枝戰戰兢兢站在自己身側。
巴掌大的一張小臉瑩潤白淨,垂首斂眸,屈膝跪在自己身側,為自己更衣。
宋令枝著實蠢笨,連著三日,也不曾學會,隻是再尋常不過的青玉革帶,她至今都學不會解開。
宋令枝落在自己腰間的手瑟瑟發抖,指尖泛著瑩白之色。
那雙望向沈硯的眸子永遠蘊滿驚恐不安,很像他先前養的那隻狸奴。
琉璃眼熠熠,顯然是怕極了自己。那狸奴怕雖怕沈硯,每到夜裡,卻還是忍不住偷偷趴在沈硯枕邊,挨著他睡,毛茸茸的胖爪子隔著錦衾,輕碰沈硯。
宋令枝卻不會,每每躺在榻上,都恨不得離沈硯遠遠的。待沈硯睡熟,又卷著錦衾偷偷跑去外間睡。
宋令枝的驚恐和畏懼擺在臉上,半點也不做假,和上首虛偽至極的皇後相比,倒還是宋令枝有趣些。
沈硯勾唇,唇間溢出一聲輕笑。
皇後正說得儘興,驀地聽見沈硯這一聲笑,好奇往下首望:“硯兒這是想到什麼有趣的事了?”
沈硯淡聲:“府上的事罷了。”
皇後彎唇:“倒是忘了,硯兒如今府上來了一位妙人。母後聽說,那姑娘姓宋?”
沈硯“嗯”一聲,不冷不淡。
皇後:“宋姑娘家中是做什麼的,可有長兄父母?你若是喜歡,收她在屋裡伺候也無妨。隻是你如今還未成親,到底也該顧忌著些,那正房怎能隨便讓人住?讓人知道了,可是要笑話的。”
言畢,又笑笑,“這麼多年,母後也不曾見你對誰這般上心,先前還想著送青杏過去,讓你開開臉,留在身邊做通房丫頭,到底是那丫頭沒福氣,你說好好的人,怎麼就……”
皇後捏著絲帕,輕拭眼角。
沈硯不為所動。
皇後忍著怒氣,麵上隻笑:“改日帶她來給母後瞧瞧,母後還真是好奇,到底什麼人,能入得了我們硯兒的眼。”
滿殿笑聲盈盈,一眾宮人都陪著皇後說笑。
唯有沈硯麵色淡然。
“不必了。”
五彩小蓋鐘在案幾上發出輕輕的一聲,沈硯麵不改色抬眸,恰好對上皇後詫異的視線。
沈硯輕聲:“不過一個上不了台麵的玩意罷了。”
他笑笑,笑意不達眼底,“且她這兩日伺候我晚了些,若是母後宣她進宮,兒臣也怕她站不起來。”
皇後愕然瞪圓眼睛:“你——”
沈硯拱手:“兒臣還有事,先告退了。”
玄青身影緩緩消失在屏風後。
皇後氣得眼睛通紅,染著鳳仙花汁的手指狠狠拍在案幾上。
“荒唐!不知羞恥!他怎麼能、怎麼能……”
皇後目眥欲裂,氣得腦袋嗡嗡,“一個野丫頭罷了,本宮還見不得不成?”
侍女見了,忙取來薄荷寧片,讓皇後輕嗅。
她福身半跪在腳凳上,好聲好氣相勸:“娘娘鳳體貴重,怎能為那不相乾的玩意傷了神?且奴婢瞧著,三殿下待那丫頭也不過一時興起,娘娘犯不著為她生氣。”
薄荷香清冽,皇後一顆心稍稍安定。
侍女趁機道:“若三殿下真是喜歡,哪舍得那般糟蹋?奴婢說句不該說的,自古也隻有那勾欄女子,才會遭那等子罪。那些清白人家的女子,哪會這麼沒臉沒皮。”
言外之意,沈硯帶回來的人定不是世家貴女。
皇後怒火漸消:“你說的在理。”
又問,“先前打發的是哪個嬤嬤過去?”
侍女福身:“娘娘放心,是劉嬤嬤。她老人家最是懂規矩,定不會負娘娘所望。”
她笑笑,一個山裡的野丫頭,見了宮中的教習嬤嬤,怕是嚇得連姓甚名誰都忘了,哪裡還想得拿喬。
……
弱柳垂金,滿園蟬聲。
花廳內鋪著猩紅氈子,左側案幾上供著翠石海棠,正麵設一方雕花鏤空木板,其上或銷金嵌寶,或供花藏書。
斑竹梳背椅上,一老嫗身著宮裝,滿臉凝重。手中的官窯青瓷茶杯重重擱在高幾上,劉嬤嬤氣歪眉眼,怒不可遏:“你們姑娘呢,怎的還不見?”
侍女上前,唯唯諾諾:“嬤嬤息怒,奴婢早早就打發人去請了。”
劉嬤嬤冷聲:“……那她人呢?”
她是皇後身邊的教習嬤嬤,便是宮裡的貴人見了,也要給她三分薄麵。
今兒領命前來,劉嬤嬤本是想給宋令枝一個下馬威,好讓她記著自己的身份,不想反被宋令枝擺了一道。
她在花廳乾等了半個多時辰,彆說宋令枝,連個影都不曾瞧見。
侍女雙膝跪地:“奴婢、奴婢不知。”
劉嬤嬤怒火更甚,宋令枝還未踏進花廳,遙遙的,先聽見劉嬤嬤訓人的聲音。
她斂眸低眉。
白芷唬一跳,憂心忡忡:“姑娘,真沒事嗎?奴婢聽說那劉嬤嬤是皇後娘娘身邊的人,您這樣……”
宋令枝彎唇,不以為然。
她自是知曉劉嬤嬤是皇後身邊的人,前世宋令枝可沒少因“規矩”一字,受這嬤嬤的刁難。
那時自己孤身在京,又怕丟了沈硯的臉,也怕因自己連累母家,日日如履薄冰,不敢行錯半步。
如今孑然一身,府上無人知曉她的身份,她更不必討沈硯的歡心,哪裡還管什麼劉嬤嬤。
花廳內,劉嬤嬤手掌高高揚起,尚未落下之時,忽聽廊下一聲急促的:“宋姑娘。”
影壁
穿過,最先入目的,是一雙乳煙緞攢珠繡鞋。
羽步翩躚,纖腰嫋嫋。明眸皓齒,雲堆翠髻。
宋令枝一身石榴紅織金錦纏枝紋錦衣,款步提裙,通身上下,竟無半點俗氣,不像凡人塵軀,倒像是天上的仙子。
入宮幾十年,劉嬤嬤自以為在宮中見過鶯鶯燕燕無數,卻無人比得過宋令枝的姿色。
她訥訥往後退開半步:“你……”
花廳服侍的侍女還心驚膽戰跪在地上,宋令枝紅唇輕啟:“你先下去罷,這裡不用你伺候。”
侍女抹乾眼角淚水,連聲謝恩,感激涕零退下。
劉嬤嬤嘲諷冷笑:“宋姑娘好大的架子,老奴是奉娘娘之命前來。俗話說,打狗還要看主人……”
宋令枝笑笑:“嬤嬤說笑了,您是皇後娘娘身邊的貴人……”
劉嬤嬤心花怒放,挺直腰杆,自當宋令枝有先見之明:“你倒是識趣……”
宋令枝慢悠悠:“怎能和那畜生相提並論,沒得自降身份。嬤嬤你說,是與不是?”
劉嬤嬤一張老臉一會青一會白:“你——放肆!果真是小家小戶出來的,半點規矩也沒有。老奴是奉皇後娘娘之命,前來教導你規矩。你不但不知感恩,反而還指桑罵槐……”
長袖揚起,案幾上的汝窯美人瓶忽然被掃落在地。
“哐當”一聲脆響,碎片四分五裂。
宋令枝下意識往後退開半步。
猝不及防,撞上身後一個強勁堅..硬的胸膛。
抬眸望去,隻見玄青袍衫往上,是沈硯眉眼清雋的一張臉。
渾身僵滯,宋令枝麵上的坦然從容煙消雲散,她急急往後退開半步,福身請安:“殿、殿下。”
攬著她腰肢的手臂紋絲不動,沈硯麵不改色,輕而易舉將宋令枝摟入懷。
地上的碎片自有侍女灑掃乾淨,沈硯擁著宋令枝,往上首坐下。
劉嬤嬤一口銀牙差點咬碎:“老奴見過三殿下。”
沈硯不語,隻垂首望著懷裡的宋令枝。
日光灑落,宋令枝鬢間的金鑲玉步搖在光下熠熠生輝。眼眸低垂,顫若羽翼。
沈硯彎唇,好整以暇欣賞懷中之人瑟瑟發抖。
劉嬤嬤站在下首,等了半日,也不見沈硯喊自己起身。
心底暗暗將沈硯罵上千萬回,劉嬤嬤頂著一張老臉:“三殿下,老奴是奉皇後娘娘之命前來。”
沈硯眼眸未抬:“嗯。”
劉嬤嬤竭力壓下心中怒火,忍著怒氣笑道:“
娘娘體恤殿下舟車勞頓,特地讓人尋來些奇珍異寶。”
一麵說,一麵命宮人捧著錦匣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