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十匹妝緞,是娘娘賞給宋姑娘的。還有這和田玉鐲……”
那玉鐲瑩潤細膩,半點瑕疵也無。
沈硯拿在手上端詳。
劉嬤嬤張唇,等著宋令枝謝恩。
少頃,方聽得沈硯一聲冷
笑:“母後如今真是老糊塗了,這等粗製濫造也拿出來賞人。”
隨手一拋,玉鐲自沈硯手中滑落,無聲落入錦匣之中。
劉嬤嬤瞪大眼,驚恐:“——殿下!”
沈硯視若無睹,眼神淡漠。
劉嬤嬤垂手侍立:“娘娘一番好心,殿下這番行事,豈不叫皇後娘娘寒心?娘娘一心為著殿下,殿下不知感恩,反而還……”
沈硯緩聲打斷:“嬤嬤不提,我差點忘了,我確實有一物要送給母後,還請嬤嬤代為送進宮。”
他朝後望一眼,登時有宮人捧著錦匣,匆忙趕來,雙手獻上。
劉嬤嬤麵色柔和些許:“殿下一片心意,娘娘若是知曉了……啊——”
一聲尖叫破喉而出,劉嬤嬤嚇得跌坐在地,臉上如見了鬼,慘白如紙。
她雙唇囁嚅,手指顫巍巍指著地上一物,雙手雙足都在打顫,“這這這……”
那是一段紅舌,青杏的紅舌。
血跡乾透,錦匣內血痕斑斑,觸目驚心。
劉嬤嬤大驚失色,似乎還聞到那濃厚的血腥之氣。
沈硯不為所動:“人是母後送來的,自然得完璧歸趙。劉嬤嬤,請罷。”
劉嬤嬤兩眼一番,直直暈倒在地。
那紅舌沾著血跡,落在地上。
隻一眼,宋令枝頓覺胃裡翻江倒海,惡心至極。
她偏首,努力忘記方才不小心撞見的一幕。
然怎麼也忘不了。
入目所及,是沈硯棱角分明的下頜。
喑啞聲音落在耳邊,似地府閻王惡鬼:“……害怕?”
宋令枝下意識想要點頭。
沈硯低聲一笑:“還是惡心?”
宋令枝遍身僵硬,那雙水霧杏眸驚恐萬分,手足冰冷徹骨,氣息急促。
宋令枝僵著脖子,迫著自己搖了搖頭:“沒,沒有。”
環在自己腰肢上的手臂漸漸往上,沈硯抬起宋令枝下頜,逼著她往前看。
紅舌近在咫尺,宋令枝失聲驚呼,雙目緊緊閉上。
沈硯麵無表情:“睜眼。”
宋令枝繼續閉眼,狠狠搖頭。
沈硯不動聲色:“睜眼,還是你想看見你那兩個丫頭……”
宋令枝猛地睜開眼睛:“不要!”
入目卻是沈硯的掌心,日光從指縫穿過,隻能望見園中的春光。
她愣愣眨了眨眼,轉而去看沈硯。
那雙墨色眸子無半點波瀾,平靜宛若秋波。
沈硯低頭,饒有興致欣賞宋令枝的戰戰兢兢。
他忽然不想殺宋令枝了,留著當個樂子也不錯。
——直到他膩。
地上的狼藉自有奴仆上前收拾,那劉嬤嬤也讓人拖下去。
一時之間,花廳隻剩下宋令枝和沈硯一人。
落日西沉,霞映滿池。
沈硯起身,拂袖準備回房。
宋令枝忽然伸出手,攥住沈硯衣袍的一角。
沈硯狐疑往後望。
思忖片刻,宋令枝終大著膽子開口:“我明日……可以出府嗎?”
杏眸低垂,宋令枝聲音低低,“我想去家裡的鋪子轉轉。”
她昨日收到家中祖母的來信,那家書自是由沈硯交給自己的。信中祖母提到京中的幾間鋪子,讓宋令枝得閒,可以過去瞧瞧。
宋令枝皺眉:“我若是一直不露臉,祖母定然會起疑心的。”
夕陽西下,日光漸退。
沈硯半張臉隱在陰影中,忽明忽暗。
攥著他衣袂的手指漸漸鬆開,宋令枝眼眸輕垂:“若是不行……”
“可以。”手指輕撫過青玉扳指,沈硯垂眼,聲音淡淡。
宋令枝黯淡的眸光驀地亮起。
……
炎炎夏日,蟬鳴不絕於耳。
長街日光滿地,宋令枝坐在七寶香車內,纖纖素手挽起車簾一角。溫熱的日光停留在指尖,光影自指縫溜過。
沈硯的府邸被遠遠拋在身後,再也見不得。便是如此,宋令枝仍覺得不可置信。
沈硯竟真的……允她出府了?
她還以為對方想將自己囚在府中一輩子。
白芷瞧見宋令枝這般,隻覺得好笑:“姑娘怎麼像第一回出府似的?”
宋令枝笑而不語。
前世她雖在京中十餘年,卻甚少出府踏春遊玩,或是在學規矩,或是為沈硯煩心。便是出府,也是哪家設宴宴請。
那些貴女打從心裡瞧不上宋令枝,且宋令枝不得沈硯歡心人人皆知,京中人人踩低捧高,久而久之,宋令枝也借病閉門不出。
七寶香車駛出長街,視野開闊,日光儘收眼底。
酒肆前的幡旗高高飄拂,隨風而動。小販挑著擔子,沿街吆喝。再往前,是賣冰糖葫蘆的攤子。
三三兩兩的稚童吵著鬨著,笑聲不絕。
白芷扶著宋令枝下了馬車:“姑娘,前方有家胭脂鋪子,前兒秋雁不是說……”
倏然,前方一樓茶肆窗前晃過一道身影。
宋令枝愕然瞪圓雙目,推開白芷提裙往茶肆跑去。
烏木木梯噠噠作響,宋令枝拾級而上,心口狂跳不止。
她視線緊張不安在一樓客人掠過。
有客人聽見腳步聲,好奇朝宋令枝張望。
美人舉目四顧,眼中的光亮隨著晃過的人影,一點點消失殆儘。
不是。
不是。
都不是……魏子淵。
腦袋一點點低下,宋令枝失落彆過眼,轉身往樓下走去。
恰好白芷趕上來,狐疑攙扶著宋令枝:“姑娘,怎麼了?”
視線越過宋令枝,落在一樓滿座的客人臉上,無一不是生麵孔。
宋令枝搖搖頭:“無事,是我一時看花了眼。”
她剛剛還以為
……自己見到了魏子淵。
想想也是,祖母來信說,魏子淵隨父親去了海上,又怎會突然出現在千裡之外的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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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右不過是自己心急,看錯眼罷了。
宋令枝興致缺缺,不似先前那般興致昂揚。
白芷心裡著急,陪著笑道:“那胭脂鋪真真是奇了,竟有好些是奴婢先前不曾見過的,還有舶來品,這京中果然和我們江南不一樣。秋雁剛剛瞧了幾眼,說有好幾種香料,她隻在書上瞧過,還說要買回去,給姑娘做香餅呢。”
不小的一間鋪子位於西北角,槅扇木門敞著,掌櫃瞧見有生意上門,趕忙迎上來。
“姑娘可是來買胭脂的?”
一眾胭脂玲琅滿目,紅袱裝著的錦匣,一十四根簪花棒排開,恰好對應一十四節氣。
秋雁興致勃勃:“這倒是有趣。”
秋雁對製香甚感興趣,言之有論,說起來也頭頭是道。
掌櫃眉開眼笑,隻那唇角的笑意似淡了許多:“姑娘家中……莫非也是做香料生意?”
秋雁笑笑:“掌櫃抬舉我了,我不過是一個丫鬟而已,家中哪有會做生意的?”
掌櫃長鬆口氣,滿臉堆笑:“小的還以為是遇上了行家。”
言罷,又帶著宋令枝往後瞧。
掌櫃溫聲笑:“這些是舶來品,都是上等的好東西,姑娘瞧瞧可有喜歡的?”
說是舶來品,不過是些白狐褥子,灰鼠皮襖,金蟒狐腋綾襖,無甚稀奇。
白芷和秋雁亦是大失所望:“隻有這些,旁的都沒了?”
宋令枝今日難得出門,白芷有意哄宋令枝歡心,她輕聲:“銀子不成問題,這等凡物我們姑娘瞧多了,並無稀奇。”
掌櫃驚訝:“這還不好?不怕姑娘笑話,我這裡可都是好物。姑娘若還是瞧不上眼,那滿京城也無其他好的買去了。”
白芷皺眉,半信半疑,她目光往後,粗粗掠過:“……後麵不是還有嗎?這是庫房還是什麼?”
掌櫃笑笑,隻推開半扇門,老舊的木門發出“嘎吱”一聲。
光影昏暗,隻隱約望見炕上一角,屋裡亂糟糟的,顯然是堆雜物的地。
塵埃漸起,秋雁和白芷趕忙擋在宋令枝身前,拿著絲帕拂開塵土。
掌櫃連聲道歉:“對不住對不住,這本是店裡夥計住的,並非庫房。隻他近來回老家去了,這裡就空著,冒犯了姑娘,還望姑娘海涵。”
木門關上,塵埃落定,那炕桌也漸漸從宋令枝眼前消失。
宋令枝瞳孔驟縮。
若她沒看錯,那炕桌案幾上放著的,是箭矢。
當初宋令枝第一回在家中碰上魏子淵,對方就是在校場射箭博..彩頭。
她剛剛果真沒看花眼。
茶肆一樓晃過的人影,果然是魏子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