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青石甬路,穿花拂柳。
兩邊青竹夾道,鬱鬱蔥蔥,放眼望去,蔥蘢綠意。
腳下蒼苔濃淡,竹影參差。
秋雁小心翼翼攙扶著宋令枝,沿著夾道慢慢往前走,穿過羊腸小道,視野逐漸明朗。
穿過影壁進了院門,入目三間上房,朱欄白玉,門欄窗槅,皆和前世一般。
婆子喜不自勝,滿臉堆著笑意:“姑娘瞧瞧,這窗下的芭蕉,可是殿下親口吩咐人種下的。”
廊簷下鐵馬叮咚如清泉,婆子眉開眼笑,俯身為宋令枝挽起鬆石綠氈簾。
四麵玲瓏木板,精致小巧。再往後,緙絲屏風影影綽綽,光影明滅。
臨窗貴妃榻上鋪著錦裀蓉簟,汝窯聯珠瓶上供著數枝紅蓮,案幾上的水仙花盆亦是點著幾處宣石。
宋令枝心口掀起驚濤駭浪,扶著秋雁的手方堪堪站穩。
霞映滿園,隔著層層青紗,她好似回到前世,好似看見倚在貴妃榻上,聽著院中的雨落芭蕉。
彼時的自己,還未曾對沈硯心灰意冷。
楊妃色寶相花紋蟬翼衫勾勒出婀娜身影,滿頭珠翠,燕妒鶯慚。
“白芷,這身你覺得如何?殿下可會喜歡?母後說殿下喜歡溫柔賢淑的女子,這楊妃色,到底張揚了些,還是換那身鴉青色的好。”
白芷笑著調侃:“夫人莫忘了,您剛還說那鴉青色老氣,襯得人死氣沉沉,老氣橫秋。”
宋令枝捧著臉,小聲嘟囔:“那再換一身,那身月白色的如何?可這是宮裡赴宴,月白色也寡淡素淨了些。”
白芷捂嘴笑道:“夫人還是快些梳妝罷,再拖下去,恐怕會誤了時辰。”
宋令枝驚呼一聲,忙忙命人捧過妝匣,胭脂香粉,無一不是精挑細選。
擔心誤了時辰,宋令枝連茶水也不敢多吃,靜靜在芙蓉院等著沈硯。小小一方天幕被簷角切割得三兩不一,宋令枝捧著臉,倚在貴妃榻上,從天亮等到天黑。
她沒等來沈硯接她入宮赴宴,隻等來前院侍女的消息,說是沈硯帶著兩位側妃入宮。宋令枝身子抱恙,留在芙蓉院歇息便可。
那一夜,“身子抱恙”的宋令枝在榻上枯坐了一整夜,窗前芭蕉搖曳,槅花窗上用來糊窗的紗子乃是祖母從江南送來的雨花紗,房中燭光婆娑,宋令枝仍是錦衣華服,坐在窗下沉默不語。
院落悄無聲息,隻有隔壁隱約有笑聲傳來,在賞玩宮裡貴人賞賜的奇珍異寶。
往事曆曆在目,淒涼和心冷纏繞於心。
宋令枝捂著眉心,隻覺眼前恍惚,陣陣發黑。
婆子喜形於色,嗓門洪亮:“姑娘瞧瞧這博古架上的青花蕃蓮紋六稜貫耳瓶,這可是宮裡賞賜的,殿下器重姑娘,才……”
宋令枝忽然厲聲打斷:“他在哪?”
婆子怔愣片刻:“姑娘問的是誰?”
宋令枝心慌意亂:“殿
下、殿下在哪?”
婆子遲疑:“許是……在書房?姑娘,殿下的行蹤,老奴也不知。姑娘、姑娘您去哪?▄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
日沉西山,眾鳥歸林。
廊簷下懸著一個金絲瑪瑙點翠鳥籠,籠子乃是黃金打造,頂上鑲嵌著瑪瑙寶石,流光溢彩,熠熠生輝。
下人知曉沈硯近來頗為看重這黃鸝,人人削尖了腦袋想要博沈硯的歡心。
光是這鳥籠,便費了不少心思。黃鸝每日吃的用的,亦是頂頂好的。
一身羽翎光滑細膩,黃鸝睜著一雙圓溜溜的眼珠子,歪著腦袋朝沈硯“啾”了一聲。
這回不必沈硯伸手,黃鸝邁著小碎步,噠噠噠從鳥籠上的小樹枝一躍而下,踩在沈硯手心。
“啾、啾啾。”
小口啄著沈硯指尖,黃鸝又抬起小腦袋,歪頭望著沈硯。
伺候黃鸝的奴仆畢恭畢敬跪在地上,俯首行禮。
沈硯彎唇:“倒是比先前靈光了些。”
奴仆跪在地上,戰戰兢兢:“主子憐愛,是它的福氣。且這黃鸝認主,殿下貴為它的主子,它自然是聽殿下的話。”
沈硯一手背在身後,一言不發。
奴仆跪在地上,雙股戰戰,隻求黃鸝爭氣,莫要惹沈硯不滿。
掌心上的黃鸝“啾啾啾”啄著沈硯指尖,除此之外,再無其他動作。
沈硯麵無表情將黃鸝丟回籠子,黃鸝撲簌一聲,扇著翅膀在籠子翻飛,簌簌羽翎飄落。
須臾,有偏過腦袋,想要再次跳落沈硯掌心。
沈硯眼皮未抬,隻讓人拎下黃鸝離開。他垂首,慢條斯理拿過絲帕輕拭指尖。
奴仆心驚膽戰:“殿下,這黃鸝……”
沈硯淡聲:“它不會唱曲?”
奴仆顫巍巍,汗流浹背:“許是會的,奴才回去後,定尋高人好好教……”
沈硯揮袖,倏然沒了興致,索然無味。
終歸是博人一樂的小玩意,比不得逗弄宋令枝來得有趣。
奴仆提著鳥籠,顫抖著雙足從沈硯身邊退下,瞧沈硯方才的意興闌珊,卻也知這黃鸝的福氣怕也到了頭。
得沈硯歡心,便是不起眼的小玩意,也能在奴才頭上撒歡,為非作歹。可若是失去主子的寵愛,便同礙眼的畜生無異。
園中重歸安靜,杳無人煙。
嶽栩沿著烏木長廊,靴履颯颯,一路行至沈硯身前:“殿下,皇後娘娘剛剛打發了人過來,說是請殿下入宮。”
簷下設一方檀木躺椅,沈硯輕輕晃動,指間的青玉扳指在光下泛著瑩潤光澤。
沈硯閉著眼睛,聞言唇間發笑,嗓音蘊著笑意:“舅舅的腿傷還沒好,母後倒是有閒心,父皇那如何了?”
嶽栩低頭:“陛下這半個月都宿在餘貴人殿中。”
餘美人果真心機和手段並存,短短半個月,竟從美人躍至貴人,聽聞送去她宮中的賞賜,也如流水一般。
沈硯閉眸,淺淺應了一聲,似不經意提起:“找個機靈點的,將那熏香送去餘貴人手上,她知曉如何做。”
嶽栩雙目瞪圓,愕然。隨即低頭,少頃,方低低應了一聲“是”。
須臾又擔憂:“殿下,皇後娘娘那……”
皇後連著三日宣沈硯入宮,沈硯都置之不理,皇後娘娘今日氣得又在坤寧宮發了好大一通火。
嶽栩拱手:“以宋姑娘的身份,皇後娘娘怕是不肯輕易賜婚。且宋姑娘之前同賀公子成過親……”
這事江南人人皆知,皇後若是知曉宋令枝的真實身份,更不會應允沈硯同宋令枝的親事了。
躺椅上閉著的一雙黑眸忽然睜開,沈硯眸光陰冷昏沉,青玉扳指在他手心輕轉。
那雙冷冽眸子猶如利刃,淩厲落在嶽栩臉上。
嶽栩一時噤聲,喉嚨似被人牢牢扼住,再發不出隻言片語。
不寒而栗。
沈硯眸光淡淡:“當日同枝枝拜堂的,是我。”
嶽栩低垂著腦袋,再不敢多嘴一句:“屬下明白了。”
月洞門前忽然響起一陣紛雜的腳步聲,淩亂錯落。
耳邊遙遙傳來秋雁的聲音:“姑娘,您慢些走,奴婢追不上了,姑娘、姑娘?”
隔著滿地的日光,宋令枝氣喘籲籲,釵亂髻鬆,日光無聲落在她肩上、眼角。
她眼睫好似還有淚珠低垂,欲墜不墜。
秋雁落後兩三步,奔至宋令枝身側,她上氣不接下氣:“姑娘,您怎麼跑那麼快,三殿下……”
遙遙瞧見廊簷下的沈硯,秋雁當即噤聲,朝沈硯屈膝行禮。
餘光瞥見身側一動不動的宋令枝,秋雁悄悄伸出手,拽拽宋令枝的衣袂提醒:“……姑娘。”
宋令枝不為所動,隻是怔怔地、怔怔地朝沈硯走去。
日光迤邐在青石板路上,無聲無息。
湘妃竹簾輕垂在簷下,沈硯起身,經過嶽栩身側,沈硯漫不經心:“我聽聞,宋瀚遠在海下尋到一座金礦。”
沈硯輕聲勾唇,“他倒是運氣好,若是采快些,興許還能趕上女兒的親事。”
嶽栩垂首斂眸,掩去眼底的震驚之色。
三殿下還是三殿下。
他終於曉得,沈硯為何要力排眾議,迎娶宋令枝為妻了。
院落寂寥,隻餘樹影婆娑。
宋令枝款步提裙,一步步朝沈硯走近。
來的路上她想過無數,想歇斯底裡和沈硯大鬨一場,想質問沈硯在想什麼,明明說過她配不上芙蓉院,為何突然改了主意。
餘暉落儘,日光悄然無聲從簷角滑落,宋令枝緩緩步入簷下那一片陰影。
目光哀切,是憤懣亦是不甘。染著百合花汁的手指緊緊掐著掌心,她眼中晦暗無光,似團團死灰。
嶽栩拱手,無聲告退。
廊簷下隻剩兩道身影交疊在一處。
掌心印出深刻紅痕,宋令
枝深吸口氣:“你……”
沈硯麵上淡淡,目光越過宋令枝,落在院中站著的秋雁臉上。
?糯團子提醒您《折枝(雙重生)》第一時間在[]更新,記住[]?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他聲音冷若冰霜:“你們就是這麼照顧人的?”
頃刻,院中烏泱泱跪了一地,為首的秋雁伏地叩首:“殿下恕罪,是奴婢一時疏忽,才讓姑娘……”
沈硯的目光冷如寒潭,秋雁瑟縮著肩膀,連連叩首。若她也如白芷一樣被趕出府,宋令枝身邊就真的無人了。
秋雁泣不成聲:“求殿下饒過奴婢這一回……”
餘下奴仆亦是跪倒在地,滿院空蕩孤寂,襯得秋雁的哭聲越發悲愴淒冷。
宋令枝怔愣站在原地,目光麻木不仁。醞釀了一路的膽量在此刻消失殆儘,鬆垮的衣袂無力垂落。
雲鬢鬆散,步搖輕晃。
四肢力氣泄儘,她好像忽然變得很小很小,小到如同掌上黃鸝,沈硯輕而易舉,一手就能捏斷自己的脖頸。
又或許,他隻要動動嘴皮子。
譬如現下。
台磯下首的啜泣聲不絕於耳,宋令枝偏首,逆著光行至沈硯身前:“殿下,讓他們起來罷,此事與他們無關,是我剛才跑急了些。”
她抬眸覷著沈硯,“殿下,我剛剛……去過芙蓉院了。”
沈硯目光重落回宋令枝臉上:“若是還想要什麼,和管事說,他自會料理。”
他聲音極輕,“再過兩日,我會同父皇請旨賜婚。”
宋令枝雙目圓睜,便是先前從那嘴快的婆子口中得知賜婚一事,宋令枝還是愕然:“為何?殿下為何……”
沈硯垂眸凝視。
如青鬆筆直的身影立在簷下,沈硯眼眸極深,黑眸淩厲。
單單一眼望去,足以讓宋令枝自行吞下所有的疑慮。
“枝枝,不該問的彆問。”沈硯彎唇輕聲,他垂眸抬手,端正宋令枝鬢間的步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