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陰雨朦朧,蒼苔濃淡。
官道旁,七寶香車靜靜佇立在一旁。頭頂烏雲密布,愁雲籠罩。
油紙傘擋住了飄搖的雨絲,偶有幾滴落在雲黎臉上。
雨絲冰涼,和溫熱的淚珠混在一處。
下人冒著趕來,屈膝跪在雲黎腳邊,他抬手抹去臉上的雨珠,一五一十將沈硯的話告知。
棺木前,三三兩兩的奴仆往後退去,自去尋枯枝柴木。
雨聲滿耳,暗沉的天幕見不到一點天光。
雲黎身子搖搖欲墜,在冷風中瑟瑟發抖。
她瞠目結舌,遽然瞪圓雙目,視線越過擁擠人群,落在棺木前那抹竹青身影上。
雲黎指尖止不住的顫栗:“他是瘋了嗎?太醫都說宋姐姐是憂思成疾,好不容易宋姐姐得以解脫,竟連入土為安都不能?”
雲黎猛地推開身前的奴仆,滿頭烏發散落在身後,提裙一路狂奔。
身後奴仆急得大喊,又有婆子丫鬟奪過油紙傘,一路追隨雲黎而去。
雨聲淅瀝,陵園悄然無聲,唯有雲黎狂奔的身影。
妝容慌亂,鬢鬆釵亂。
雲黎一一推開擋住自己的金吾衛,朝沈硯嚷嚷:“殿下莫要欺人太甚了!”
她臉上淚水橫流,眼睛腫如核桃,通紅一片,“宋姐姐是做了什麼,你要這般待她?”
她還從未見過有如此心狠手辣之人,便是地牢的死囚,死後也不會遭火焚。
淚珠撲簌簌落下,雲黎從未這般狼狽。
油紙傘輕輕抬起,傘下那雙黑眸平靜空遠,沈硯麵無表情。
金吾衛亮起佩刀,刀尖泛著銀光,齊刷刷擋在雲黎身前。
雲黎腳下趔趄,竟跌落在地。
仰頭望,數十個金吾衛橫亙在自己和沈硯之間,凶神惡煞,橫眉冷目。
雲黎一手撐在地上,掌心指縫,沾滿泥土無數,一顆心狂跳不止。
沈硯負手,往前走了半步。
金吾衛心領神會,齊齊朝後退去。
沈硯一步步行至雲黎眼前,居高臨下站著。油紙傘撐在沈硯上方,光影晦暗,斑駁落在他臉上。
垂眼,目光輕飄飄在雲黎臉上掠過。
沈硯淡聲:“雲老就是這麼教子的?”
雲黎雙目圓睜,淺色眼眸映著漫天的昏暗。
不寒而栗。
沈硯目光如森寒刀刃,雲黎指尖顫栗,後知後覺眼前的人是連父親都不敢得罪、見麵都要畢恭畢敬待之的三殿下。
她強壓下心中的恐懼:“再、再怎樣,也、你也不能……”
語無倫次。
冰涼雨珠從天而降,掉落在雲黎眼睫。
渾身顫動,半個字也說不出。
雲黎怔怔仰著頭,遍身生寒。
雲府的奴仆婆子跪在外頭,無人敢為自家主子辯護一二。
沈硯垂眼睥睨,漫不經心轉動指間的青玉扳指?[]?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轉首側目,高高望著落滿枯木的棺木。
雲黎癱坐在地上,眼睜睜看著三殿下府上的奴仆上前,手中高舉著白燭。
他先是朝宋令枝的棺木拜了三拜,而後,顫巍巍上前。
雲黎失聲尖叫:“不——”
雲黎跪著上前,手臂伸長。
燭光亮起,躍動在雲黎眼中。
沈硯麵色淡淡,雨幕如煙如霧,籠罩在他身上,冷風輕拂起沈硯的袍衫。
空中倏然群雀掠過,嗚咽低鳴。滿園悄無聲息,林梢風動,唯有雨聲颯颯。
一眾奴仆遍身純素,烏泱泱跪了一地。倏然疾風掠過,滿地紙錢洋洋灑灑。
為首的奴仆小心翼翼護著手中的火折子,上前點燃枯木。
雨更大了。
雲黎瞪圓了一雙眼睛,身後的婆子緊緊抱著雲黎的手臂:“姑娘不可……”
雲黎眼中落淚,一聲“不要”還哽在喉嚨。驀地,雨水澆滅了剛起了一點火星子的枯木。
肩負點火之責的奴仆一怔,又一次點亮手中的火折子。半邊身子往前,左手護著火折子,往枯木堆中一丟。
火星濺起,頃刻紅光灼目。
隻一瞬,大雨又一次澆滅了火光,
林中風聲掠過,如女子哀鳴啜泣。
奴仆雙腿一軟,連連又朝宋令枝的棺木磕了三個響頭,嘴裡念念有詞。
手中的火折子又一次點燃,奴仆慎之又慎,一路護著火折子往前,他一雙眼睛快要貼到燭光上,忘了瞧腳下的路。
不小心踩上一塊碎石,整個人竟直直朝前摔去,額頭重重磕在金絲棺木看。
仰頭看,金絲棺木冰冷堅..硬,奴仆嚇得連聲後退,直嚷嚷著有鬼。
“鬼,真的有鬼!我知道了,一定是宋姑娘回來了!”
他朝後,忽的朝沈硯連連磕頭,“殿下,奴才真的不騙你,剛剛真的是有人……不對,是有鬼在推我!”
嶽栩提著佩刀上前:“胡說八道!殿下麵前,豈容你胡言亂語。”
那奴仆瘋瘋癲癲,很快被人拖走。
眾人瞧見,紛紛往後退開兩三步。
秋雨蕭瑟,陵園陰森森,冷清孤寂。
有剛剛的前車之鑒在先,其他奴仆婆子隻覺身上瘮得慌,脖頸那一處冷颼颼的。
大雨傾盆,落在棺木上的枯枝敗葉悉數在雨中浸濕。
嶽栩撐傘,小心翼翼道:“殿下,這處雨大,您還是先回馬車上回避,這裡有屬下等人守著就行。”
一旁的雲黎也在婆子和侍女的攙扶下起身,滿麵落滿雨珠,任憑侍女捏著絲帕,怎麼也擦不乾。
淚眼婆娑,隔著茫茫雨幕朝前望,忽而眼前恍惚,暈倒在侍女肩上。
雲府眾人手忙腳亂,扶著雲黎回了馬車。
棺木前雨聲如注,空中水霧氤氳。
沈硯眸光淡漠,一言
不發。
嶽栩試探:“……殿下?”
竹青身影落在雨幕之中,冷清寂寥。
倏地,耳邊落下一陣馬蹄聲,嘶鳴聲由遠及近,遙遙的,隻見一個小太監策馬奔騰狂奔而來。他翻身下馬,疾步跑到沈硯身前。
小太監雙股戰戰,伏首磕頭:“殿下,奴才奉皇後娘娘之命,特來接殿下回宮。”
沈硯漫不經心:“……母後?”
小太監低頭:“是,皇後娘娘聞得殿下……聞得殿下私自回京,嚇了一跳。說、說殿下回京一事不宜張揚,特命奴才前來。”
沈硯撥動指間的青玉扳指,勾唇嘲諷:“母後還真是有心了。”
似是擔心京中眾人不知沈硯回京,還大張旗鼓讓一個小太監過來。
小太監低著腦袋,身子抖如篩子。
漫天雨幕飄揚,宮中亦是大雨。
皇後一手托著額頭,任由宮人握著美人拳,為自己輕敲肩膀。
漆木案幾上的汝窯粉青釉香爐點著暖香,長條案上供著爐瓶三事。
聞得沈硯火葬宋令枝,皇後大吃一驚,乍然從榻上坐起。
“……燒了?”皇後滿眼驚恐,似是以為自己聽錯,“確定燒的真是那姓宋的?”
侍女連連點頭:“千真萬確,三殿下還讓人開棺查驗,萬萬作不了假。”
皇後愕然失聲:“他是……瘋了嗎?”
本朝少有人火葬,除非是身患重病,或染有時疫者,才會興火葬。
皇後雙眉緊攏,低聲嘟囔:“他到底是怎麼想的?千裡迢迢從閩州趕回來,本宮還道居然生了一個癡情種,不曾想他如今又鬨這一出。”
侍女扶著皇後下榻,挽唇輕笑:“三殿下這般張揚,不正遂了娘娘的心意?怕是過了今日,京中無人不知三殿下無詔回京了。”
皇後彎眼笑笑:“這話很是,隻是本宮這心總慌得厲害,總覺得要出事似的。”
侍女溫聲寬慰:“娘娘莫多心,趕明兒L喊太醫來瞧瞧便是了,許是這兩日睡得不好,到底還是要寬心些。”
皇後輕聲:“本宮何嘗不知,隻是這兩日一閉上眼,本宮就想起還沒入宮那會。那時,董……”
話猶未了,忽聽殿門口傳來小太監的聲音,皇後忙收住聲,和侍女對視一眼,往外走出。
烏木長廊飄落著點點雨絲,沈硯一身竹青色長袍,長身玉立。
“硯兒L,你回來了。”
皇後捏著絲帕拭淚,目光在沈硯臉上打量,“怎麼這麼大了,還是這般胡鬨?你若是想回京,給母後寫信便是了。”
皇後溫聲細語,“有母後在,你還怕回不了京不成?如今無詔回京,你還去了陵園……”
皇後無奈,長籲短歎,“今日去陵園送葬的,亦有朝中臣子的人,若是讓他們知曉了,在聖上那參奏。洪澇一事,豈不是功虧一簣?”
皇後欲言又止,轉眸凝視沈硯。
沈硯麵色從容
:“依母後看,兒L臣該如何?”
皇後搖搖頭:“朝政之事,母後哪裡懂得?不過是想著你若是為這事受罰,未免太委屈。如今閩州一事已善,何不交給你皇兄處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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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後挽起唇角,言笑晏晏。
“若是朝臣上奏,母後隻推說是自己身子欠安便是了。你向來是個有孝心的,為母後回京,想來那些臣子也不敢說什麼。倘或你父皇那還有閒言碎語,母後也一並幫你擋著,硯兒L意下如何?”
沈硯彎唇:“母後果真事事心係兒L臣,兒L臣感激不儘。”
皇後莞爾一笑:“再怎樣,你也是母後十月懷胎生下的,母後哪會害你?今兒L你先回府,你父皇那……”
沈硯忽而拱手,往後退開兩三步。
“有勞母後費心了,隻是兒L臣並非無詔回京。”
皇後驚詫,難以置信道:“……什麼?”
沈硯勾唇輕笑:“閩州堤壩塌毀,佟知縣等人定是脫不了乾係。兒L臣一一審問之後,竟發現董大人……”
皇後一顆心提到嗓子眼:“董、他……怎麼了?”
沈硯笑笑頷首:“是兒L臣糊塗了,後宮不得乾政,兒L臣竟還同母後說前朝之事,實屬不該,還望母後莫要放在心上。”
皇後捏緊手中絲帕,長長指甲掐入掌心:“不過是閒談罷了,哪裡算得上乾政。”
秋霖脈脈,雨打芭蕉。
手中的清潤白茶輕擱在案幾上,沈硯臉上淡然:“時辰不早了,兒L臣還有事同父皇回稟,先走一步了。”
皇後著急,提裙追出宮去,卻隻見一抹頎長身影步入雨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