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秋風乍起,初罷鳥鳴。
日光流淌在烏木長廊上,金絲藤紅竹簾半卷,一眾宮人款步提裙,亦步亦趨跟在公主身後。
為首的侍女眉開眼笑,盯著公主手上的金鑲玉嵌寶石手鐲直笑。
“公主這手鐲當真好看得緊,奴婢在宮裡這麼些年,也沒見過這般好看的鐲子。”
公主手腕皓白如雪,冰肌瑩徹。
她揚起手,借著輕薄日光,細細打量自己手上的鐲子,一雙綠寶石一樣的眼睛燦若星辰。
她下巴高抬,頗有幾分洋洋得意:“你自然是沒見過的,這可是……”
一語未了,公主眼尖,瞧見水榭後端坐的王後,提裙飛快奔過去。
茶案上供著各色茶具,茶爐子燒著熱水,汩汩白汽翻湧而起。高幾上設水仙花盆景,點著宣石,又有一方墨煙凍石鼎立著。
水榭三麵環湖,伴著水聲,樂姬撥弄琴弦,款彈古箏。
絲竹悅耳,王後一手擁著公主的美人肩,笑得溫和:“怎麼跑那麼急,仔細摔了。”
公主抿唇:“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哪裡還會摔著。”
她躺在王後懷裡,揚揚手中的手鐲,恨不得所有人的目光都沾在她手上。
“母後瞧瞧,我這手鐲如何?”
王後言簡意賅:“好看。”
公主唇角高揚,又將目光投到下首的魏子淵身上。不知為何,她總覺得魏子淵近日興致缺缺。
公主撇撇嘴:“……二哥哥覺得呢?”
魏子淵手中擎著官窯五彩小蓋鐘,連眼皮也不曾抬起半分,他麵無表情:“……嗯。”
公主心生不滿:“一個‘嗯’就想打發我?哥哥未免也太敷衍了些。”
她挽著王後的手撒嬌,“母後,你瞧瞧哥哥,這手鐲可是宋姐姐……”
“哐當”一聲脆響,魏子淵手中的小蓋鐘應聲落地,他凝眉:“你說什麼?”
目光下移至公主手上光彩奪目的金鑲玉嵌寶石手鐲,魏子淵眸光驟緊。
手鐲在光下泛著晶瑩之色,是宋令枝先前想要采買的礦石所鐫刻而成。
魏子淵心中百轉千回,隻覺不可思議:“她怎麼給你的,她在哪?”
魏子淵激動難耐,案上的白玉纏枝果盤險些揮落在地。
公主唬了一跳,捂著心口困惑不解:“宋姐姐不是一直在秦安島嗎?說是要去尋礦石,這不……手鐲剛做好,宋姐姐就托人給我送了來。”
公主手指輕輕撫過手鐲,愛不釋手。
魏子淵麵色凝重,他嗓音低啞:“何時,她何時給你的?”
公主一頭霧水,不知魏子淵為何如此激動:“今兒早上格林伊給我的,想來宋姐姐應是昨日送到多寶閣的。”
……昨日。
魏子淵眉心緊皺,宋令枝昨日竟還在秦安島。他以為以沈硯的性子,定然會嚴防死守。
公主從王後懷裡揚起頭,睜著一雙透亮眼睛望著魏子淵?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終將藏在心底深處的疑問拋出。
“哥哥,你和宋姐姐……是不是鬨彆扭了?”
她不再窩在王後懷裡,提裙快步蹭到魏子淵案前,公主一手托著腮,笑看兄長。
“怎麼,又被宋姐姐拒絕了?”
她半揚起臉,目光自下而上,眼睛笑如弓月,“說起來,你倒是和我有幾分相像。”
公主大言不慚,“雖然比不上我,然容貌肯定是不差的。宋姐姐不同你一起,應當還有彆的緣由。”
地上的蓋鐘碎片早被宮人灑掃乾淨,魏子淵冷眼睨向公主,沉聲:“我不曾和她鬨彆扭。”
“那誰知道,或是你無意惹了宋姐姐生氣,自己卻不知。又或是……”
魏子淵捏著眉心:“和她無關,是、是彆人。”
公主眼睛亮起,巴巴往前湊去:“是還有彆的人心悅宋姐姐?”
魏子淵:“嗯。”
公主一時語塞,片刻方道:“這不是常事嗎?宋姐姐那般好,哪有男子會不喜歡。先前格林伊的兄長不也喜歡宋姐姐嗎,那時哥哥怎麼不怕?”
魏子淵眼眸低垂,光影照不到的地方,一雙琥珀眸子昏暗無光。
王後聞言,提裙坐在魏子淵身邊,輕拍他手背,她溫聲細語:“這事,你問過宋姑娘嗎?”
魏子淵眼睛睜大,搖搖頭。
王後莞爾:“那就去問問,若是她喜歡你,兩情相悅,豈不是喜事一樁?若是她……無意,從今往後,你也可絕了這念想,莫再自己一人鑽牛角尖。”
……
秦安島。
日光灑滿長街,白芷提著一個漆木攢盒,衣裙窸窣,提裙趕回客棧。
眉開眼笑。
忽而瞧見樓下站著的嶽栩,眼中的笑意瞬間消失殆儘,麵無表情從嶽栩身前經過。
槅扇木門推開,房間中間設一方鎏金琺琅銅爐,金絲炭滾燙。
臨窗貴妃榻上鋪著青緞褥子,白芷悄聲將攢盒放在案幾上。
那是她今早特地去買的茯苓八寶糕。
白芷輕聲:“姑娘,奴婢……”
聲音戛然而止。
槅扇木門再次被人推開,緙絲屏風後轉出一道頎長影子。月白色寶相花紋織金錦長袍若隱若現,白芷當即噤聲,福身請安。
一聲“見過陛下”還未出聲,沈硯眼皮輕抬,淡淡輕瞥白芷。
白芷心領神會,躬身退下。
雅間窗前設一方鏤空雕花木板,其上或貯美人瓢,或設爐瓶三事。
案上香爐燃著安神香,青煙未儘。
宋令枝倚在貴妃榻上,三千青絲挽著一根細細的玉簪,眉若山月,唇似胭脂。
纖細瘦弱的手腕輕垂在榻邊,許是睡昏了頭,宋令枝翻身,整個人差點從榻上摔下。
一隻手忽的伸出,及時托住了宋令枝半張臉。
宋令枝纖
長睫毛撲簌,落在沈硯掌心。
溫熱氣息貼著沈硯手心,宋令枝睡得熟,不知今夕何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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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長鴉羽睫毛覆在眼瞼下方,美目輕闔。
沈硯低垂眼眸,如墨眸子沉沉,波瀾不起。
他目不轉睛盯著宋令枝。
日漸西斜,眾鳥歸林。輕盈薄透日光自窗前移開,霎時,房中陷入一片昏暗。
案上的安神香隻剩絲絲縷縷的青煙,宋令枝鼻翼聳動,一隻手抬起,輕揉眼睛。
入目所及,是一串沉香木珠,淡淡的檀香味縈繞。
再往上,是沈硯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
遽然驚醒,宋令枝眨眨眼,恍惚間以為自己尚留在夢中。
她猛地揚起臉:“陛下……”
昏暗在二人身後蔓延,滿頭烏發輕垂,青絲從沉香木珠上輕輕掠過。發絲勾住了珠子,宋令枝瞪圓眼珠子,情急之下,竟是怎麼也解不開。
臉頰還貼著沈硯掌心,宋令枝自沈硯手心抬起臉,纖長睫毛顫若與翼。
氣息凝滯,宋令枝怯生生抬起眼,一雙宛若秋水眸子惴惴不安。
暖閣悄無聲息,青煙散儘,隻餘似有若無的熏香殘留。
宋令枝一手撐在榻上,一手撫過青絲,指尖碰上沉香木珠的那一瞬,忽聽沈硯輕聲。
“枝枝可曾聽過西域的藏珠?”
宋令枝身影稍頓,緩慢抬起眉眼。西域的藏珠,她自是聽過的,傳聞藏珠是用親人火葬後的骨灰製成。隻是不知沈硯怎的無緣無故……
呼吸稍僵,宋令枝驚恐萬分垂下眼,目光在木珠上多停留一瞬,心中的懼怕便多添一分。
她嗓音喑啞,似是難以置信:“這、這是……”
不寒而栗,驚懼遍及四肢。
宋令枝腦中轉得飛快,是何人的骨灰?
西域人用的是親人的骨灰做珠,沈硯呢?沈硯的親人,無非是先皇……
沉香木珠近在咫尺,珠子圓潤光滑,紋理細膩。
晃神之際,宋令枝以為自己看見了先皇的臉。
後背寒意漸起,宋令枝眼皮眨動飛快,驚恐往後退去。
她倉皇失措:“……是、是先帝的?”
沈硯輕描淡寫:“是你的。”
眼中的不安逐漸褪去,宋令枝麵露怔忪,視線再次落到那串沉香木珠上,疑慮漸起。
沈硯抬手,指腹漫不經心掠過宋令枝眼角,垂首俯身:“枝枝莫不是忘了,當日落在陵園的棺木……”
宋令枝睜大眼睛,脫口而出:“陛下說了不追究的。”
沈硯喉嚨溢出一聲笑。
宋令枝斂眸,貝齒咬著下唇,遲疑開口:“這珠子不好,我再送陛下其他好的,可好?”
沈硯眼中淡漠冷冽,他輕哂:“……和那弗洛安公主一樣?”
宋令枝當即道:“自然是不一樣的。”
她抬眼,一雙忐忑杏眸落在沈硯眼中。
四目相對,沈硯漆黑瞳仁晦暗不明。日落西山,雲影橫窗。
長街上人頭攢動,不時傳來小孩的嬉笑玩鬨。
暖閣悄無聲息,落針可聞。
沈硯的目光似多了分量,沉沉落在宋令枝身上。
四肢僵硬,宋令枝大氣也不敢出,隻一瞬不瞬盯著人。
半晌,伴著蕭瑟秋風,一聲“好”在宋令枝耳邊輕輕落下。
宋令枝如釋重負。
.
夜裡下了幾滴雨,如今土苔潤青,蒼苔濃淡。
白芷撐著油紙傘,穿過濕漉長街,踏進客棧,自有婆子上前,接過白芷手中的油紙傘。
滿身的水霧拿絲帕拂開,白芷提著攢盒,輕推開槅扇木門。
畫案前,宋令枝伏首垂眸,攏著的眉心似染上一層化不開的煙霧。
白芷笑著上前:“姑娘且歇歇罷,便是考狀元,也沒有這樣不分晝夜的理。?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自那日說要給沈硯送手鐲,宋令枝不知廢了多少張稿子。繁瑣的沈硯嫌棄笨重,輕巧的沈硯嫌棄敷衍。
宋令枝連著兩夜睡覺做夢,夢裡都在為沈硯作畫。
她一手揉著眉心,餘光瞥見白芷手上提著的漆木攢盒,好奇笑道:“今日怎的這麼快就回來了?”
莫掌櫃說的那家蜜餞鋪子果真生意紅火,往日白芷去,都得在門口等上半個多時辰。
白芷亦是不解,她笑笑:“奴婢也不知,那掌櫃說姑娘那份早早備下了,直接取走便可。”
宋令枝指尖一頓:“前幾日嶽統領也去了,想來應是他交待的。”
白芷唇角抿平,忽然覺得手上的攢盒看著礙眼:“若真是如此,那奴婢寧可在鋪子前等上一個時辰,也不要它。書上不是常說,不食、不食……”
她皺眉思忖。
宋令枝笑著補上:“不食嗟來之食*。”(選自《禮記》)
白芷笑著連連點頭:“是這個理沒錯了。”她低聲嘟囔,“奴婢本來還想著,這幾日總算見不到那個人,沒想到竟在這碰上了,真是晦氣。”
宋令枝這兩日足不出戶,她好奇:“嶽統領這兩日不在?”
白芷頷首,又壓低聲,輕湊到宋令枝耳邊:“奴婢聽說,他們在尋玉寒草,這兩日樓下隻有一個婆子,其他人都不在。”
玉寒草難求,且長在深海之中,尋常人自然不識得,想來嶽栩是為著這事,所以這兩日都不在。
白芷掩唇:“奴婢還聽人說,陛下懸賞了十萬兩賞金,因這事,街上這兩日都冷清許多,漁夫都忙著出海尋玉寒草了。”
可惜玉寒草隻有畫像,尋常百姓認不得,更不懂它的習性,隻能靠運氣。
白芷低眉:“若早知那玉寒草這般金貴,奴婢先前煎藥,定當沐浴焚香,在佛前求菩薩庇佑姑娘……”
宋令枝笑睨她一眼:“何時和秋雁一樣,學得這般油嘴滑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