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眼,目光從香囊移開,落在賀鳴臉上,低沉嗓音在金鑾殿中回蕩。
沈硯漫不經心道。
“……你就是賀鳴?”
金鑾殿外,一眾人惴惴不安,望著緊閉的槅扇木門小聲嘀咕。
“賀兄這是進去了兩個多時辰了罷,怎麼還不出來,彆是出什麼事了。”
“大膽,天子腳下,豈有你妄言的地。那可是九五至尊,許是陛下看中賀兄,多問了些,這才耽擱了。”
“也隻有賀兄這樣的人才能在裡麵待這麼久,剛剛麵聖,我連眼皮都不敢抬,還好陛下沒讓我待這麼久,不然我肯定露怯。”
前三甲忐忑不安站在廊簷下。
良久,緊閉的槅扇木門終於推開,賀鳴一瘸一拐,從金鑾殿走出。
雙膝疼得厲害,連走路都不能。
眾人一擁而上,麵露擔憂之色:“賀兄,你怎麼了?”
賀鳴強顏歡笑,擺擺手,道自己無事。
雙足麻木疼痛,賀鳴忍著膝蓋之痛,回首望,金鑾殿落在陰雨之中。
賀鳴眼睛困惑不解,實在不知自己何時得罪了這位新帝。
三鼎甲怕是無望,賀鳴雙眼落寞,拖著沉重身軀一步步走下台磯。
漢白玉欄杆立在兩側,宮牆黃瓦,滿眼肅穆莊嚴。
同伴笑著搭上賀鳴的肩膀:“賀兄,陛下為何留你這般晚,可是……”
他無聲做了個口型“狀元”。
賀鳴搖頭輕笑,滿臉失望:“不敢奢求,隻求無愧於心罷了。”
賀鳴眼中的傷感做不得假,且從金鑾殿出來,賀鳴臉色實在談不上好,同行之人溫聲寬慰。
“你才多大,來年再努力便是了。”
宮道冗長,他們不過是進宮麵聖的三甲,自然坐不得軟轎。
膝上疼痛難耐,賀鳴撐著傘,一步一步艱難往宮門走去。
雨聲淅瀝,點點雨珠落在油紙傘上方。蒼苔濃淡,土潤苔青。
行至宮門口時,賀鳴半邊身子儘濕,長袍深淺不一。
宮門近在咫尺,賀鳴無聲鬆口氣,低頭尋找懷中錢袋,他猛地瞪圓眼睛,手指在腰間上下摸索。
賀鳴急道:“……我的香囊呢?”
前後找了一通,都不見宋令枝送給自己的香囊。賀鳴火急火燎,想著沿路折返。
同伴趕忙拉住人:“賀兄,你今日是怎麼了,怎的如此糊塗?這皇宮哪是我們想進就進,且若是那香囊是丟在金鑾殿,難不成你還要去同陛下要來不成?”
賀鳴一時語塞:“我……”
精疲力儘,提及沈硯,賀
鳴當即想到自己在殿中跪的那一個多時辰。
想來香囊應是那時落下的。
賀鳴後悔不已,神色懊惱:“那是宋妹妹送給我的……”
同伴拍拍他肩頭:“這有什麼??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令夫人再做一個不就成了?左右不過是一個香囊罷了,她總不會同你置氣。”
賀鳴搖頭:“你不懂。”
他今日實在是不宜出門,諸事不宜。先是不知何處忍惱沈硯,在殿前跪了一個多時辰,後來又弄丟了宋令枝的香囊。
怕禦前失態,殿前對答時,賀鳴也不曾抬頭。
“罷了罷了,改日見到宋妹妹,我再親自同她賠禮謝罪,今日就當……”
一語未了,忽聽身後太監一聲笑:“賀狀元叫奴才好找。”
耳邊雨聲依舊。
賀鳴一驚,轉身驚詫行禮,又疑惑道:“公公可是認錯人了,陛下並不曾……”
眼前的太監是禦前總管,賀鳴剛剛還在金鑾殿見過。
太監眉開眼笑,操著一口尖細的嗓子:“陛下剛剛下旨,欽點賀公子為狀元,奴才這不趕著來給狀元郎道喜了?”
賀鳴錯愕不已。
幽幽細雨落在他身後。賀鳴皺眉,忽而想起自己離開金鑾殿時,無意瞥見上首那抹明黃身影。
金鑾殿空蕩,沈硯身居高位,說不出的寂寥孤獨。
他還以為聖上對自己不滿。
……
金鑾殿各處掌燈,殿中燈火通明,照如白晝。
案上中央擺著的,是一個石榴形的雪青色香囊,頂端綴著絲絡,底部垂著珠寶流蘇。
“平安歸來”四字繡得歪歪扭扭。
許是主人時常戴在身上,又常攥在手心賞玩,上方絲線隱隱有磨毛跡象。
江南暗衛送來的密信同香囊放在一處。
沈硯目光低垂,眸光一點點變冷,寒意刺骨。
槅扇木門推開又闔上,嶽栩拱手:“陛下……”
紫銅鎏金大鼎燃著熏香,湊近看,隱約可見一角雪青色。
似是沈硯剛剛讓他從賀鳴身上取下的香囊。
那香囊也不是什麼好物,雖說料子都是上乘的,可宮中何時缺過好料子。且宋令枝的針線活實在不敢恭維,這香囊便是送他,他也不會要。
嶽栩疑慮重重,不知沈硯為何要命自己做這等偷雞摸狗之事。
嶽栩訥訥張唇,待要細看那香囊,忽見上首傳來沈硯冷冷的一聲:“……有事?”
那聲音似萬年冰潭,森冷透骨。
嶽栩忙忙收回目光,不敢再多看一眼,低聲同沈硯說正事。
……
江南宋府。
宋老夫人雙手握著佛珠,跪在蒲團之上,嘴上念念有詞。
柳媽媽站在一旁,同樣是緊張不安,手中的絲帕攥得發皺。
宋令枝款步提裙,遙遙瞧見跪在佛前的宋老夫人,忙命柳媽媽扶起祖母。
“
祖母你這是做什麼,昨兒還道心口悶,大夫還說讓你多歇息,今兒在佛前跪了這麼久,也不怕傷了身子。”
宋老夫人睨宋令枝一眼:“你小孩子家家,懂什麼。賀鳴殿試是一甲,隻要、隻要聖上……??[]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滿屋眾人齊齊垂首,隻要沈硯既往不咎,賀鳴是穩中三鼎甲的。
宋老夫人小聲絮叨,又在佛前拜了三拜,求佛祖庇佑。
又轉身,打發人去看榜,宋老夫人焦急不已,連聲催促。
“定是那起子奴才又偷懶了,怎的到現在連個信兒也無。枝枝,你去……”
宋老夫人腳下踉蹌,差點站不穩。
宋令枝忙扶著人在太師椅上坐下,又取來青緞靠背,她溫聲寬慰。
“祖母莫急,父親也打發人去看榜了,想來很快就有消息回來。”
宋老夫人平緩著氣息,雙眉仍緊緊皺在一處。
“這都去了多久,到底有信沒信,派個人回來也好,不然我這心總懸著……”
“老夫人大喜,姑娘大喜!”
驀地,月洞門那傳來小丫鬟的笑聲,小丫鬟梳著雙螺髻,倒是個伶牙俐齒的。
宋老夫人拄著沉香木杖,從佛堂顫巍巍走出,木杖在地上發出幾聲沉悶之響。
“小蹄子賣什麼關子,還不快說。”
小丫鬟伏地叩首,嘴甜道:“奴婢給狀元夫人請安了。”
……狀元,狀元。
宋老夫人一口氣差點提不上來,而後轉身,握著宋令枝的手,難以置信。
“枝枝,她剛剛說的可是真的?賀鳴他、他……”
宋老夫人激動難耐,雙眼垂下淚珠,“他真是狀元了?”
宋令枝笑著點頭:“是,她剛剛說的就是狀元。”
宋老夫人喜不自勝,握著佛珠在手,轉身朝佛祖拜了又拜。
“枝枝,明日同我去金明寺還願,上天垂憐,我們家也出了狀元郎了。還有,我們府上擺十日流水席,府上丫鬟奴才這個月拿三份月錢,也算他們伺候主子有功勞。”
垂手侍立在旁的柳媽媽早領命而去,宋老夫人喜得正睜不開眼睛。
烏木長廊外亦響起宋瀚遠的笑聲:“兒子來給母親道喜了。”
宋老夫人疊聲笑,一麵命人備下謝禮,明日去金明寺還願,一麵又命人備下筵席。
她雙手合十:“這可是我們家的大喜事,可不能馬虎、馬虎……”
眼前忽然一黑,宋老夫人腳下一軟,身子不由自主往下跌去,竟直直暈了過去。
宋令枝大驚:“——祖母!”
……
閒雲閣靜悄無人低語,廊簷下懸著兩盞掐絲掐金琺琅燈籠。
入了春,滿園春色,楊柳垂金。
宋令枝一手撐著腦袋,輕倚在榻前,白芷悄聲步入房中,為宋令枝添上鶴氅。
宋令枝從夢中驚醒,一雙睡眼惺忪。
宋老夫人昏睡了五日,宋令
枝也在榻前守了五日。
本就不堪重負的身子越發單薄孱弱,一張臉慘白如紙。
白芷心疼,從小丫鬟那捧來一碗燕窩湯,好聲好氣哄著宋令枝。
“姑娘,您都多少日沒吃東西了,好歹吃一點。老夫人醒來,若是瞧見您這模樣,也是要心疼的。”
宋令枝揮手,揉著眉心:“可曾見到蘇老爺子了?”
白芷輕聲:“見到了見到了,蘇老爺子前些日子進山采藥,所以才沒找著人。老爺今日親自上山,請蘇老爺子下山來。”
正說著話,忽聽院中傳來小丫鬟的聲音,說是老爺來了。
宋令枝忙忙起身,出門迎人,果真見宋瀚遠帶著蘇老爺子步入院子。
迎枕取來,墊在宋老夫人手下。
宋令枝忐忑不安站在緙絲屏風後。
榻前,宋瀚遠亦是愁容滿麵。
“老爺子,我母親這是……”
蘇老爺子細細為宋老夫人把脈,凝眉注視。
少頃,又朝宋瀚遠揮揮手:“外麵說去。”
屏風後的宋令枝心下惴惴不安,悄聲朝窗口走去。
蘇老爺子同宋瀚遠出了暖閣,站在廊簷下低語。
他搖搖頭。
一切儘在不言中。
宋瀚遠拱手作揖,眼中也有了淚珠:“老爺子,這江南上下,誰不知道你是華佗再世,還請您……”
宋瀚遠說著就要下跪。
蘇老爺子趕忙將人扶起:“你這是做什麼,若是還有救,我怎會袖手旁觀,見死不救?”
宋瀚遠熱淚盈眶。
窗邊的宋令枝無聲落淚,淚染絲帕。
她悄悄挪步至宋老夫人榻前,俯身垂目望著榻上奄奄一息的老人。
春風自窗下掠過,蘇老爺子的聲音伴著春風飄至宋令枝耳邊。
“當年南北華佗,我一個,他孟瑞算一個。若非當年那事……”
蘇老爺子輕輕歎口氣,“罷罷,不提舊事了。我當年同他在太醫院共事,他的本事我自是知道的。
若說這天底下誰能救你家老夫人,除了他再無旁人。他是京城人士,想來這些年……還在京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