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瞧瞧,那邊車上坐著的,可是我們家姑娘?”
車簾挽起,宋令枝躬身提裙,踏上腳凳。
白芷和秋雁急急提裙跑過去,二人皆是愁容滿麵:“姑娘,你可算是回府了,剛剛老爺還問起……”
車簾挽起的半角,沈硯一雙晦暗幽深的眼眸忽然闖入視線。
二人大吃一驚,齊齊福身行禮請安。
宋令枝心神不寧:“走罷,不是說父親等急了?”
白芷猶疑一瞬,提裙快步跟上,餘光瞥見宋令枝受傷的掌心,白芷心下一驚:“姑娘,你的手……”
她欲言又止,“可是陛下……”
宋令枝輕聲:“不小心在牆上磕的,不乾旁人的事。”
踏上台磯,一窗之隔,落在自己後背的那道冷冽視線仍如影隨形。
宋令枝雙眉緊皺,走得很快了。
穿過烏木長廊,轉過垂花門,身後那道視線終於不再,宋令枝緩緩鬆口氣。
白芷和秋雁氣喘籲籲跟上。
入目是宋老夫人的院落,滿園淒冷,隻餘雨聲瀟瀟。
宋瀚遠站在廊簷下,愁容滿麵,蕭瑟細雨自簷角落下。
瞧見宋令枝,宋瀚遠強顏歡笑:“……回來了?去瞧瞧你祖母罷。”
宋令枝雙眼一亮:“可是祖母醒了?”
宋瀚遠凝視著宋令枝,少頃,無聲搖頭。
颯颯風聲掠過,宋令枝眼中的光亮一點點泯滅。
宋瀚遠背著手:“這幾日京中能找的人我都找過了,賀鳴也尋了人幫忙,但是……”
宋瀚遠搖搖頭,眼中落寞孤寂,“想來是天意如此。”
他拍拍宋令枝的肩膀,“這幾日你多陪陪你祖母,就當是陪她、陪她最後一程……”
宋令枝雙目怔怔,手心的傷口還泛著疼,手中的絲帕攥緊,她喃喃張了張唇。
“女兒或許知道孟瑞在何處。”
宋瀚遠遽然回首:“你知道?”
宋令枝抿唇:“女兒今日在街上,碰見了明夫人,她同女兒說,知曉孟瑞在何處的人,除了……”
宋瀚遠不假思索打斷:“不行。”他嚴令禁止,冷聲嗬斥,“不管是為著什麼,枝枝你斷不能去求他。便是你祖母知道了,也不會應允。”
宋令枝詫異:“父親,你早就……知道了?”
宋瀚遠輕聲:“你能找人打聽出來,父親自然也能。若是旁人也便罷了,偏偏是他……”
宋瀚遠搖頭歎息,“枝枝,你祖母最看重你,彆讓她擔心。孟瑞的事,父親再想想辦法。實在尋不到,我們找彆的太醫也成。”
宋瀚遠溫聲寬慰著宋令枝。
宋
令枝低頭,不忍父親擔心,她低聲呢喃:“……好。”
雨霖脈脈,陰雨籠罩的長街。
宋府前,嶽栩垂手侍立在車旁。
約莫過了一刻鐘,馬車內終傳來沈硯低低的一聲:“查到了?”
嶽栩低聲:“查到了,那些死士是舊太子一黨……”
沈硯冰冷視線透過車窗,落在嶽栩臉上。
嶽栩一時失言,不明所以,“……陛、陛下?”
沈硯抬眸凝視,目光一瞬不瞬。
嶽栩靈光一現,急急改口道:“屬下也查到孟瑞老先生的下落,他如今就在西野村。陛下,這事可要尋人透露給宋老爺?隻是孟老先生為人固執,怕是知道,也不肯……”
“不必。”沈硯聲音不冷不淡,“朕親自去。”
馬車駛出城門,約莫行了十裡路,入目荒蕪淒冷,雨霧落在村莊之上,細雨搖曳。
許是下著雨,莊稼上空無一人,唯有榕樹下三三兩兩坐著幾個小孩,手中拿著一把乾雜草,興致勃勃遞到老先生前。
“先生先生,這可是五指毛桃?你說過可以煲湯的。我想帶回家給我娘親,讓她煲湯給我吃。”
孟瑞哈哈大笑,滿是皺紋的一張臉笑出褶皺,他連連搖頭。
“這是雜草,哪裡是五指毛桃。”
孟瑞兩鬢斑白,他佝僂著身子,自由灑脫,也不撐傘,任由雨絲滑落肩頭。
”你若帶著它回家,隻會挨你娘的罵。”
小孩眼中難掩失落,訕訕垂下腦袋,複揚起臉,乾癟瘦巴巴的手指指著村口河邊的一輛馬車,連聲驚歎。
“好漂亮的車子,和年畫上的一樣。”
孟瑞狐疑往後望,一雙渾濁眼球模糊不清,他顫巍巍直起身子,目光透過氤氳水霧。
孟瑞半眯著眼睛,隻見一人撐傘從馬車走下,長身玉立。
竹骨傘輕抬,傘下那雙淩厲如墨的眸子和記憶中如出一轍,孟瑞嚇得一驚,雙手掩麵,隨手抄起一個小孩往回走。
到底還是晚了一步。
嶽栩畢恭畢敬:“孟老先生,我家主子有請。”
孟瑞懷中的小孩揚起一雙圓溜溜的眼珠子,怯生生道:“不是孟老先生,先生是我們的教書先生,他不姓孟。”
嶽栩不為所動。
孟瑞無聲長歎,招呼著幾個小孩回家去,隻身跟著嶽栩行至村門口。
“草民見過……陛下。”
眼前這張臉熟悉又陌生。
孟瑞上回見到沈硯,他還躺在榻上,麵容孱弱慘白,奄奄一息。
一晃這麼多年過去,時過境遷,物是人非。
孟瑞拱手作揖:“陛下如今得償所願,老身一介草民,隻想安穩度日……”
“想躲在西野村,一輩子教書育人,做個閒雲野鶴?”
竹骨傘下,沈硯聲音冷冽,麵上無多餘的情緒。
孟瑞心中一梗:“陛下既然知曉,為何今
日還……”
他緩緩低下腦袋,不敢直視沈硯望過來的視線。
沈硯神態自若:“朕記得,你離宮前,曾說會幫朕想出解毒之法。”
孟瑞低聲:“草民確實說過這話,如若陛下需要,草民定當殫精竭慮,為陛下效忠。”
孟瑞雙眼決絕,“草民不求榮華富貴,隻求這事之後,陛下能放草民回西野村,做我的教書先生。”
河水急湍,混著雨聲,汩汩在沈硯眼前經過。
水麵漣漪漸起,映照著滿天陰沉昏暗的天幕。
沈硯聲音極淡極淡。
“朕不需要你救。”
孟瑞不解其意,瞪圓雙目:“那陛下是想……”
孟瑞隻答應沈硯救一人,他還以為那人一定是沈硯自己,不想竟另有他人。
沈硯輕聲:“孟老先生若是能救活她,日後自可以做你的教書先生,朕絕不踏入西野村半步。”
孟瑞脫口而出:“……若是不能呢?”
沈硯麵無表情:“孟先生覺得腳下之地如何?”
沈硯聲音輕輕,冷眼睥睨,“適合……長眠嗎?”
孟瑞雙足一顫,俯首跪地,“草民謹遵聖旨。”
他悄悄抬眼,目光越過雙手,悄悄打量沈硯:“陛下要幫的那人,可是日後的皇後娘娘?她是……陛下的心上人?”
……心上人。
青玉扳指輕在指尖摩挲,沈硯沉著臉,忽而想起宋令枝對自己的避之不及,寧願四處尋人幫忙,也不願求自己一聲。
指骨泛白,沈硯眸光一寸一寸變冷。
孟瑞狐疑:“若真是陛下的心上人,陛下,可要草民……”
“孟瑞。”
嗓音陰冷,沈硯垂眼冷睨,“你若是想今日長眠,朕可以成全你。”
孟瑞大著膽子:“那她……”
沈硯眼中冷峻,一字一字:“她不是。”
孟瑞怏怏閉上嘴。
……
……
雨霖纏綿的京城,不見一點亮光。
宋令枝又在宋老夫人榻前守了整整一夜。
榻上的老夫人病入膏肓,風燭殘年,滿頭銀發散落。
秋雁輕聲對宋令枝道:“姑娘,老爺已經備下馬車了。”
如若宋老夫人在京城長逝,棺木也是要抬回江南的,一應後事,宋瀚遠都找人打點好了。
宋令枝雙目垂淚,她強忍著心中的悲傷:“你去、將我的妝匣取來。”
宋令枝莞爾,眼睛彎彎,“祖母以前最是愛美愛俏了,若是知道自己今日這般……”
淚珠滾下雙頰,宋令枝泣不成聲。
榻上的宋老夫人麵黃肌瘦,哪裡有平日半點的精氣神。
宋令枝顫巍巍從妝匣取出簪花棒,手指顫抖,差點將妝匣摔在地。
秋雁忙忙伸出扶住,她眼中亦是溢滿淚珠:“姑娘,你彆……”
一語未
了,忽聽院外小丫鬟高呼:“孟老先生來了!”
榻前的宋令枝一驚,忽的從太師椅上站起,眼中不可置信。
∷糯團子提醒您《折枝(雙重生)》第一時間在[]更新,記住[]∷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烏木長廊下,賀鳴同宋瀚遠一左一右,簇擁著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
祖母危在旦夕,宋令枝顧不得回避,起身迎了出去。
她焦急萬分:“父親,這位是……”
宋瀚遠擺擺手:“枝枝,不得無禮,快見過孟老先生。孟老先生,這位是小女。”
孟瑞恍然大悟:“是……賀夫人罷?”
目光在宋令枝和賀鳴二人之間打轉,孟瑞連聲感慨:“果真是郎才女貌。”
入府前,孟瑞尋人打聽一通,知道賀鳴是當今聖上欽點的狀元郎。
沈硯請自己幫忙,應當也是看在賀鳴的麵子上。
孟瑞心中感慨萬千,數年不見,還真是刮目相看,不想沈硯如今這般惜才愛才,竟肯為了狀元郎來請自己幫忙。
昨日自己那般猜疑,未免膚淺。
宋令枝急聲,顧不得寒暄:“孟老先生快裡邊請,我祖母、我祖母快不行了。”
帳幔低垂的暖閣,落針可聞。
宋令枝緊張不安站在緙絲屏風旁,一顆心惴惴。
又好奇,悄悄拽住賀鳴的衣袂:“賀哥哥,你是在何處尋得孟老先生的?”
賀鳴低聲:“是孟老先生自己上門來的,說是聽說我們在找他。”
宋令枝攏眉,心中疑慮重重。
孟瑞避世多年,怎麼可能突然出現在宋府前?
心中疑慮未解,忽見孟瑞從房中走出,宋令枝顧不得心中疑慮,趕忙迎上去。
“老先生,我祖母……如何了?”
孟瑞凝眉:“若是早點入京尋我,不出一個月,老夫人就能安好無虞。”
宋令枝雙腳趔趄,若非賀鳴扶著自己,怕早就跌坐在地。
她顫聲:“那、那現下呢?”
宋令枝哽咽,“我祖母還有救嗎?”
孟瑞拱手:“賀少夫人放心,草民剛剛已為宋老夫人施過針,最遲三日,老夫人就能醒來。可若是想安好,恐怕得頗費些時日。”
宋令枝小聲啜泣,連連命人取來銀子謝禮。
孟瑞連連擺手,目光讚賞望向賀鳴:“草民也是受人之托。診金就不必了,隻是這藥方上的草藥難得,恐怕賀少夫人還得費些心思。”
宋令枝疊聲感激。
宋瀚遠同賀鳴親自送孟瑞出府。
宋瀚遠躬身:“老先生,請受宋某三拜。今日若非孟老先生,恐怕我母親……”
“使不得使不得。”孟瑞忙忙扶人起身,目光悠悠落在賀鳴身上。
“是宋老爺有個好女婿。”
他拍拍宋瀚遠的肩膀,“我先走了,家中還有事。”
宋瀚遠恭敬道:“可要我備車送老先生?”
“不必。”
孟瑞這些年深居淺出,自是不便讓人知曉自己的府邸。
宋瀚遠不曾疑心,目送孟瑞遠行。
天青色雨霧蒙蒙,轉過長街,早有馬車停在暗巷前。
孟瑞躬身走近:“陛下。”
他輕聲,細細將宋老夫人的病告知沈硯,“草民已替宋老夫人施過針,最快一日,最遲三日,宋老夫人就能醒來。”
馬車內傳來沈硯淡淡的一聲:“嗯。”
孟瑞惦記著自己閒雲野鶴的日子,以為是自己說得不夠詳儘。
深怕惹得沈硯不快,孟瑞又低聲道。
“草民今日也見到了賀公子,賀公子不愧是陛下欽點的狀元郎,一表人才相貌堂堂,同賀少夫人亦是伉儷情深,郎才女貌。草民先前為宋老夫人施針時,還見賀少夫人……”
車簾挽起,沈硯那雙陰翳冰冷的眸子忽然出現在車窗後。
泛白的指骨緊緊捏著青玉扳指。
他聲音沉沉。
“孟瑞,朕問你話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