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栩麵色恭敬:“宋姑娘。”
宋令枝眉眼淡淡,不冷不熱:“擔不起。”
她轉首催促前方的車夫,“走罷。”
“宋姑娘,嶽某有一事相求。”
宋令枝攏眉:“嶽大人說笑了,我一女流之輩,哪裡能幫得上大人的忙。”
車簾鬆開,徹底隔絕了嶽栩的視線,宋令枝雙手緊緊攥著絲帕。
嶽栩站在雨中,沙啞聲音透過雨幕,落在宋令枝耳中。
“倘若這事,和賀大人有關呢?”
七寶香車停下,宋令枝挽起車簾,滿目震驚。
“你想說什麼?”
……
雨聲瀟瀟,大雨滂沱。
豆大的雨珠砸落在窗欞上,夜雨蕭瑟。
一眾宮人手持戳燈,悄聲點亮院落的一隅。
殿內燈火通明,亮如白晝。
重重青紗帳幔後,沈硯一身月白色圓領長袍,廣袖翩躚。
他一手扶著眉心,雙眉緊皺,抬眸張望,眼前如青霧籠罩,看得不甚清楚。
定定心神,視野勉強恢複些許清明。他如今身子越發無力了,幾時睡下的沈硯都不知。
帳幔挽起,沈硯聲音沉沉:“來人。”
廊簷下垂手侍立的嶽栩推門而入:“陛下。”
他自懷裡掏出一物,“這是今日在刑部尚書家中搜到的賬冊,還有一本藏在他小妾屋中。”
往來受賄人名,都在賬冊之上。
先帝昏庸無能,留下的人亦難當大任,諸如刑部尚書之人數不勝數。
沈硯皺眉,隨手翻開賬冊,餘光瞥見嶽栩站在下首,欲言又止,他抬眸。
“……還有事?”
嶽栩低聲:“屬下自作主張,請了宋姑娘入宮。”
沈硯麵色一沉,冷聲:“她如今在何處?”
嶽栩:“偏殿,陛下您……”
銅鏡前映出一道頎長身影,眉眼淡漠,麵色孱弱。
沈硯急急往外走的身影頓住,又重新退回:“來人,替朕更衣。”
一身緙絲泥金雲緞雪青色圓領長袍,沈硯步履匆匆,自烏木長廊下穿過。
烏皮六合靴踩在青石板路上,沈硯攏眉:“宋令枝怎麼會來?”
她向來是對自己避之不及的。
嶽栩撐著油紙傘,輕咳兩三聲:“屬下、屬下和宋姑娘說陛下病了,許是宋姑娘擔心陛下身子……”
沈硯駐足,那雙黑眸沉沉,清冷淡漠。
嶽栩低下頭,不敢直視沈硯的眼睛。
偏殿近在咫尺,嶽栩低聲:“陛下,宋姑娘等了一個多時辰了。”
金絲藤紅竹簾挽起,沈硯信步踏入殿中。
案幾上供著爐瓶三事,一旁汝窯美人瓢中設紅蓮數枝。
臨窗貴妃榻上鋪著柔軟舒適的青緞褥子,許是等久了,又或是殿中燃著安神香,宋令枝倚在炕上,昏昏欲睡。
楹花窗子半支,偶有雨絲透過窗子,淩亂灑落在炕上,數滴雨珠落在宋令枝腳邊。
沈硯垂眸,身影越過宋令枝,不動聲色掩下窗子。
涼意不再,雨聲徹底隔絕在窗外。
滿室安寧,杳無聲息。
剛往前走出半步,倏然身後傳來一聲低低的呢喃。
“沈硯,沈……”
遽然從夢中驚醒,宋令枝雙目怔怔,噩夢的陰影仍在。
夢裡,沈硯殺了賀鳴。
殷紅的血珠子染紅了賀鳴的錦袍,宋令枝嗓子哭得乾啞,也不曾再聽見賀鳴一聲“宋妹妹
”。
燭光晃動,覆在眼前的黑影逐漸明朗。
抬眸望去,宋令枝目光不偏不倚和沈硯撞上。
那雙漆黑眼眸深不見底,似乎染上少許不解。
宋令枝怔忪片刻,而後起身行禮。
“陛下”一字尚未出聲,沈硯眼疾手快,將人撈起。
“……有事找朕?”
宋令枝目光飄忽,顧左右而言他:“嶽統領說陛下病了。”
沈硯轉首凝視宋令枝。
燭光照亮了沈硯半張臉,較之上回見麵,他氣色好似差了許多。
先前步入偏殿,宋令枝忽而發覺殿中多了兩盞玻璃琺琅羊角燈,角落也放著一方小小的銅腳爐。
以前她畏寒,府上也是這般。
宋令枝狐疑,目光輕輕打量著沈硯:“陛下是……怕冷嗎?”
沈硯輕應了一聲,望著宋令枝的狐疑之色仍在:“宋令枝,你今日入宮……”
“我可以留下嗎?”
宋令枝忽然往前半步,四目相對,她眼中澄澈空明。
她還是畏懼沈硯,可她更怕賀鳴如夢中那般慘死在自己眼前。
沈硯眼眸遽緊:“你可知,你在說什麼?”
宋令枝點點頭:“知道,我留在宮裡,陪您……”
話猶未了,眼前黑影倏然覆上,沈硯一手攬過宋令枝細腰,單手托起人坐在高幾上。
身後是一尺多高的青花瓷瓶,宋令枝不敢往後退,纖細手指輕拽住沈硯衣袂。
呼吸急促,臨近窒息之際,眼前的黑影終於褪去。
沈硯手背上還有一道淺淺的口子,是方才宋令枝不小心留下的。
沈硯垂眸,晦暗眸色幽深。
他抬手,指尖一點點掠過那宛若胭脂的雙唇,他啞聲,灼熱氣息落在宋令枝耳邊。
“這樣也敢留下?”
宋令枝遲疑點頭:“……敢的。”
紅唇又一次被封緘,細碎低吟從宋令枝唇齒間溢出。
她本是握著沈硯手腕的,不知何時起,手指被沈硯拖著往下,一人十指相扣,抵在漆木案幾上。
不知怎的,宋令枝總覺沈硯握著自己的手指及其用力。
她沒忍住皺了下眉角。
隻一瞬,沈硯立刻察覺,手上力道鬆開兩三分。
他低眸,一雙黑眸落在宋令枝身上。
宋令枝今夜乖順得出奇,他狐疑攏眉,指腹落在宋令枝嫣紅唇珠。
“怎麼突然想通了?”
“陛下說的,與其求彆人,不如求您。”
宋令枝聲音輕輕,“陛下,你做什麼都可以。”
一雙宛若秋水的眼眸輕抬,宋令枝紅唇呢喃,”隻要你放過賀鳴。”
唇角的笑意瞬間消失殆儘,沈硯眸色森冷:“你今日來,是為賀鳴求情的?”
宋令枝平靜點頭:“陛下一直扣著人不放,不就是想要我親自來嗎?我
來啦,陛下也可以放人了。”
“你……”
單手握拳,沈硯眼中冷峻。
他確實存了這樣的心思,可當宋令枝真的出現在眼前,沈硯卻突然提不起半點興致。
他不想看見宋令枝為賀鳴求情。
“宋令枝,賀鳴就那般好?”
她明明那麼厭惡皇宮,畏懼自己,卻還是為了賀鳴義無反顧。
陰翳染上沈硯眉眼,他一字一頓:“……值得嗎?”
宋令枝不假思索,脫口而出:“當然。”
她眼中通透,“陛下不就是想要我聽話溫順嗎?”
她一直都清楚,沈硯想要一個聽話的傀儡,就像那日留在府中的黃鸝一樣。
隻要會討主人歡心就好了。
沈硯目眥欲裂:“宋令枝……”
眼前忽而又晃過重重黑影,沈硯竭力隱忍著心中的怒氣。
“他到底有哪點好?”
不過是碰上一點小事就想著和宋令枝分道揚鑣,這樣的人哪裡值得宋令枝付出真心。
沈硯咬牙:“他不過就是個懦夫,哪裡配得上你這般……”
“他當然配。”
賀鳴前世受她牽連,今生又因為她身陷囹圄。
宋令枝揚起眼眸。
多日來的擔驚受怕,委屈不滿在這一刻忽然到了頂峰,傾巢而出。
她不喜歡聽見任何有關詆毀賀鳴的字眼。
詆毀賀鳴的人是沈硯,宋令枝更不喜歡。
宋令枝紅著眼睛,反唇相譏。
“賀鳴那般好,是我配不上他,不是他配不上我。”
“沈硯,你明明知道賀鳴是清白的,可你為了一己私利還是將他關在大牢。他本該是萬人矚目的新科狀元,如今卻隻能陷於汙泥之中。”
“他有今日,全拜你所賜。沈硯,你以為人人都同你一樣,自私涼薄,無情無義嗎?”
水霧浸潤著宋令枝一雙眸子,長長睫毛掛滿淚珠。
她強撐著穩住身子。
“若你不是皇子皇孫,你何來今日的帝位?你憑什麼瞧不起賀鳴,他有今日全靠自己,若非受我牽連,他還是那個風光無限的狀元郎。”
宋令枝聲音哽咽,淚珠自眼角滾落,宋令枝嗓音喑啞。
“沈硯,你才是最不配的那個,你根本不值得任何人喜歡。”
“你這種人就不該活著。”
沈硯:“——宋令枝!”
寢殿悄然無聲,隻聽窗外細雨淅瀝。
香爐上青煙散儘,隻剩絲絲縷縷的香氣縈繞。
宋令枝一雙杏眸水霧氤氳,泣不成聲。
沈硯直直盯著人,忽而拂袖,冷著臉從偏殿離開。
眉眼陰鬱籠罩,槅扇木門推開,風雨灌入,身後宋令枝的哭聲遙遙落在殿中。
沈硯腳步一頓,隨即又大步流星往前,一張臉冷若冰霜。
“沈硯,你就不該活著。”
“不該活著……”
耳邊是宋令枝方才撕心裂肺的哭聲,沈硯麵色陰沉,白淨的手背青筋暴起,手心牢牢攥著。
眼中猩紅一片。
宋令枝她怎麼敢,怎麼敢……
眼前晃過一幕又一幕,最後定格的,卻是宋令枝剛剛水霧彌漫的一雙眼睛。
沈硯腳步稍緩,他轉首側目,楹花窗前,依稀映出一道掩麵而泣的身影。
心口微滯,似針紮疼痛。
緊攏著的拳頭一點一點、一點一點鬆開。
沈硯站在烏木長廊下,冷風拂開他錦袍的一角。
雨幕清寒,重重冷意裹著沈硯。
他定睛望著楹花窗前的那抹嬌小影子,直到宋令枝哭累趴在案上睡著,直到天色將明,雨停風止。
沈硯也不曾離開。
他在雨中站了一整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