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皓月當空,雲影橫窗。
廊簷下坐更守夜的婆子倚在黑漆柱子上,輕輕打著盹。
書房點著燈,燭光通明。
冬海提著羊角燈,小心翼翼在前方為賀鳴引路:“姑爺,老爺就在書房。”
賀鳴頷首,眉宇間籠罩著濃濃的憂慮愁思,鴉青色圓領長袍襯出瘦削薄弱身影。
他嗓音沙啞:“有勞了。”
冬海畢恭畢敬:“姑爺客氣了。”
簷角下懸著一盞通胎花籃式玻璃燈,昏黃燭光影影綽綽,照亮賀鳴半張臉。
他眸色極淺,眼尾低低往下垂著,勾出無儘的惆悵和悲傷。
冬海識趣離開,又順手屏退守夜的奴仆婆子,
眨眼,書房外隻剩賀鳴孤獨寂寥的一抹身影。
槅扇木門就在眼前,廣袖輕抬,卻好似怎麼也推不開。
暖黃燭光照在腳下,凝視那抹淺淡光暈半晌,賀鳴好似望見宋令枝一張盈盈笑顏。
七夕那夜,宋令枝還提著那盞掐絲琺琅海棠燈籠,言笑晏晏站在朦朧月色中,抬眸朝著賀鳴笑。
可如今,那張笑顏不再,轉而隻剩下冰冷孱弱的一張容顏。
賀鳴守了對方一日一夜,也不曾見宋令枝身子有過半點好轉。
垂落在錦袍旁的手指緊緊攥住,手背上青筋虯結。
賀鳴雙目腥紅,他低垂著頭,眼角滾落下一滴熱淚。
握成拳的手指無聲抵在木門上,賀鳴竭力扼住心口的哽咽。
他怎麼也忘不了,自己瘋似的衝入那院中,卻隻看見宋令枝渾身濕透被白芷抱在懷裡。
水麵蕩漾,一支金黃桂花靜悄悄飄在水麵上,無聲凝望著一切。
湖邊碎石上,落著一張不起眼的落葉,上麵的標識,和當日落在馬車中的如出一轍。
是敲打,亦是警醒。
賀鳴這些時日在翰林院居多,他以為離宋令枝遠一點,那些人的目光或許就不會落在她身上。
可他低估了那些人的心狠手辣。
單手捏拳,指骨哢嚓作響,在黑夜中尤為突兀。
書房後傳來宋瀚遠滄桑年老的一聲:“可是賀鳴在外麵,快進來罷。”
親生女兒昏迷不醒,宋瀚遠也跟著守了一夜。
他坐在書案後,好似又多了幾l根銀發。
賀鳴垂手站在下首,眼尾泛紅。
賀鳴眼中垂淚,掀袍下跪,伏首叩地。
宋瀚遠唬了一跳,趕忙起身,繞至書案前。
“你這孩子,你這是做什麼?”
夜風拂過,颯颯風聲掠過楹花窗子,簷角下光影隨風搖曳。
半晌,屋內傳出宋瀚遠錯愕震驚的一聲:“這是……放妻書?”
宋瀚遠眼中惶恐不安,垂在腰間的手惴惴不安:“你這是做什麼,好端端的,怎麼突然就……”
賀
鳴垂首斂眸:“先前在詔獄,我也曾托吳四送來一封。”
賀鳴眼中籠著濃濃的疑慮不解,“隻是不知,那信為何沒到枝枝手中。?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宋瀚遠當即怔在原地,心中了然,那信,十有八..九是落到了聖上手中。
他眼中訥訥,頗為不解:“可你如今不是全身而退?反詩一案聖上已經查明,此事與你無關……”
賀鳴拱手,視線輕抬,透過茫茫夜色,落在宋瀚遠臉上。
“當日在獄中,先太傅曾派人來尋過我,枝枝這回落水,亦是他們的人動的手。”
他如今不過是一介小小的翰林院侍讀學士,哪來的權勢護宋令枝周全。
這回是敲打,那下回呢?
若宋令枝不是在府中落的水,若非白芷及時折返,發現落湖的宋令枝……
後果不堪設想。
賀鳴眼眸低斂,灰暗光影籠罩在他身上。
曾經意氣風發的狀元郎,如今卻垂著肩膀,提不起半點的力氣與精神。
他不怕那群人對自己下手,自己行得端坐得直,也不曾結黨營私。
可若是宋令枝……賀鳴捏緊手中指骨,隻覺滿心滿眼燒灼厲害。
銀輝灑落在書房木地板上,宋瀚遠一瞬不瞬望著下首的賀鳴。
良久,他無力跌坐在太師椅上,手指垂落在夜色中。月光迤邐在宋瀚遠深色的長袍上。
憑心而論,賀鳴這個女婿他是哪哪都滿意,人品相貌學識,哪一點挑出來不是出類拔萃,不是拔尖的?
無奈天不遂人願,終究是有緣無份。
他膝下隻有宋令枝一女,自幼捧在心尖上疼的閨女,宋瀚遠怎麼舍得拿宋令枝冒險。
那雙混沌模糊的眼珠子久久落在賀鳴臉上。
片刻,他沙啞著嗓子道:“地上涼,快起來罷。”
手中的“放妻書”緊緊攥著,宋瀚遠視線落在紙上濃墨的三個字上,輕呼出口氣。
“這事,我先替枝枝應下了。”
賀鳴垂下眼睛。
宋瀚遠啞聲:“隻是有一點,雖然你和枝枝無緣,可便是沒了這一紙婚書,你也是我們家的人。日後若是遇到什麼難處,儘管讓人來尋我。”
他手指顫巍巍自懷裡掏出一塊玉佩:“你孤身一人在朝中,難免勢單力薄。日後若是有難,拿著這玉佩到家裡的鋪子,他們知道該怎麼做。”
賀鳴瞪圓雙目,推拒著不肯收下。
宋瀚遠反手握住賀鳴:“你若是還認我這個父親,就收下。”
賀鳴眼中含淚,又叩首伏地,拜了三拜。
夜色如水,月光滿地。
賀鳴從宋瀚遠書房出來,夜深人靜,烏木長廊下隻餘月光停留。
掌心握著玉佩,賀鳴雙目失神,轉過影壁,穿過長廊。
宋令枝的院落就在前方,再跨過那道月洞門便能看見。
可短短數十步,賀鳴卻怎麼也跨不了。
月光繾綣,淺淡流淌一地。
蒼苔濃淡,樹影婆娑。
賀鳴望著那道月洞門,許久許久。
終於,目光從月洞門收回,賀鳴轉身,無聲離開。
再過三日,他的調任也快下來了。
……
秋末冬初,凜冽寒風呼嘯而過,庭院中枯枝落葉吹散一地。
廊簷下不見半點人影,悄無聲息。
不多時,簷下忽然傳來秋雁的笑聲:“白芷姐姐等等我。”
白芷回望,笑睨秋雁一眼:“等你做什麼,正經事不做,好端端的竟偷溜出去買蜜餞吃。仔細老夫人知道了,扒了你的皮。”
秋雁不以為然,雙手捧著漆木攢盒:“姐姐知道什麼,這是為姑娘買的,待明日回了江南,可就再也吃不到了。”
白芷笑著戳穿:“我看是你自己想吃罷,好好的,竟將姑娘扯進來,也不怕臊得慌。”
猩紅氈簾挽起,暖意迎麵而來。
鎏金琺琅銅爐擱在宋令枝腳邊,她倚在楹花窗下,笑看秋雁和白芷打趣逗樂。
“姑娘,奴婢給你帶了芙蓉酥酪,你快嘗嘗。”
漆木攢盒掀起,入目是十來個精致小巧的糕點。
宋令枝唇角輕勾,眸色淺淺淡淡。
病了兩個多月,她從賀少夫人又回到了宋姑娘。
她醒來的那一日,恰好賀鳴遠行,前往滇南赴任。
闔府出動,朦朧細雨中,宋令枝披著鶴氅,折桂送賀鳴一路平安。
賀鳴於一場連綿秋雨中離開,而如今,宋令枝也將隨祖母父親離開京城,回到江南。
日子過得平靜無波,如宋令枝先前所盼一樣。
芙蓉酥酪一口咬下,甜膩在唇齒間蔓延。
秋雁雙眼泛著亮光,目光時不時落向攢盒,她舔舔雙唇:“姑娘覺得如何?”
宋令枝知她嘴饞,笑著將攢盒推到秋雁身前:“你嘗嘗不就知道了?”
秋雁巴不得,當即撿起一塊丟入口中,一雙眼睛笑彎:“好吃。”
白芷輕聲笑:“再好吃姑娘也不能多吃,您如今可還吃著藥呢。”
她俯身為宋令枝倒上一杯滾燙熱茶,”說起來,孟老先生可真是我們家的大恩人。先前若非他,姑娘也不會那麼快醒來。”
白芷目光在宋令枝臉上打量,“這兩個多月奴婢瞧著,姑娘的麵色倒是好了許多,也不似先前那般畏寒了。”
宋令枝手指一頓。
祖母病危那會,孟瑞會上門,是因為沈硯。那這回呢?
府中下人說,聖上這兩月身子抱恙……
宋令枝眼眸輕抬:“孟老先生怎麼會知道我病了?”
白芷溫聲:“本也是不知道的,隻是那日孟老先生遠行回京,恰好在路上碰上我們家老爺,這才知道的。”
宋令枝驚奇:“遠行?可知孟老先生是去了何處?”
白芷搖搖頭:“奴婢隻聽說是為
了尋一味藥,旁的便不知了。姑娘若是想知道,何不等孟老先生來了,您親自問問?”
宋令枝唇角挽起:“不過是好奇多嘴一句罷了。??[]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明日宋家一家就要遷往江南,今夜的踐行宴,宋瀚遠還特地邀了孟瑞前來。
細雨瓢潑的黃昏,孟瑞撐著一把油紙傘,眉宇緊攏,步履匆匆。
行至宋令枝屋前時,方稍稍放緩了腳步。
早有丫鬟立在門口,接過孟瑞手中的油紙傘,躬身請孟瑞進屋。
拂去一身的水汽,孟瑞躬身,轉過緙絲屏風:“宋姑娘。”
宋令枝忙命人喚孟瑞起身:“老先生不必多禮,快快請坐。”
孟瑞細細把脈,隨後又點點頭:“姑娘的身子已無大礙,再將養些時日,便可好全。”
秋雁和白芷站在下首,聞得這話,二人臉上皆是一喜,忙忙打發丫鬟去和宋老夫人道這喜訊。
秋雁眉眼帶笑:“奴婢適才瞧孟老先生臉色這般凝重,著實嚇了一跳,還以為姑娘的身子不好了。”
孟瑞拱手,緊攏的雙眉卻始終不得舒展:“讓姑娘見笑了,老夫隻是……”
望著宋令枝那雙眼睛,孟瑞欲言又止,而後搖頭,“隻是在為家裡的事煩心罷了。”
宋令枝一怔,忙忙道:“孟老先生於我於祖母都是恩人,若有何能幫上忙的……”
孟瑞拂袖:“不過是些小事罷了,勞姑娘掛念了。”
他起身告退,“宋老爺剛剛尋老夫有事,老夫先行一步。”
宋令枝起身相送:“孟老先生慢走。”
又命秋雁親自送人出門。
白芷扶著宋令枝至榻前坐下,心生疑慮:“孟老先生那樣,著實不像是無礙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