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令枝一手揉著眉心:“孟老先生說是家裡事……”
宋令枝忽而一驚。
孟瑞離開孟家多年,從未和家裡人有過往來,哪來的家中事操心?
且他這些年,一直是孑然一身的。
白芷輕聲:“秋雁那話雖直白,卻也是奴婢的心裡話。孟老先生這幾l回過來,都心神不寧的。若非姑娘大安,奴婢隻怕也是疑心姑娘身子不好了。”
宋令枝沉默不語。
白芷:“先前孟老先生還交待奴婢,姑娘往日吃的藥,必得奴婢親自盯著,切莫假手於人。且每回的藥餌,都得留著。”
白芷挽唇:“奴婢還從未被見過這般用心的大夫,那些草藥奴婢雖不認得,不過那玉寒草……”
宋令枝手中的茶杯差點掉落在地:“什麼玉寒草,哪來的玉寒草?”
白芷茫然:“孟老先生給奴婢的,雖說和其他草藥混在一處,不易看出。不過奴婢先前見過,倒還能認出來。”
玉寒草珍貴,滿弗洛安也就王後有,孟瑞常年在京城生活,哪來的玉寒草。
心中某個念頭漸漸浮現,宋令枝款步提裙,急急往外走,忽而腳下被一書絆住。
白芷俯身撿起,好奇:“這是……姑娘的嗎?”
宋令枝凝眉翻開,本子並未署名,墨跡泅濕了紙張,上麵龍飛鳳舞,零零散散記錄著日常瑣事。
昏迷三日,針灸兩個時辰。
昏迷兩日,疼痛難忍,伴有嘔吐暈眩,針灸不曾緩解。
昏迷兩日,四肢冰冷,寒症發作。
昏迷半日,全身痙攣,嘔吐,針灸三個時辰。
……
握著廁冊子的手輕輕發抖,指尖顫動,似有無數念頭從心底深處冒出。
寒症、四肢冰冷。
一樁樁一件件,皆和自己的病症對上,可宋令枝……她從未昏迷如此之久。
症狀之後,附著一張張藥方。
心口劇烈起伏,細雨搖曳,敲打在窗欞之上,雨聲震耳欲聾。
宋令枝指尖顫巍巍,不敢相信自己心中所想。
若冊子上所記錄之人是沈硯,孟瑞該日夜在乾清宮前守著才是,這會得空來宋府替自己診脈。
冊子在手中嘩啦啦作響。
孟瑞做事細致,何時記下的症狀都會寫明時日。
宋令枝翻至首頁,兩眼一黑,隻覺心中的猜想又明朗兩三分。
那是,她落水昏迷的日子。
冊子陸陸續續寫了兩個多月,孟瑞來宋府為自己看診,亦是兩個多月。
再往後翻——
眼盲發作,針灸半個時辰,不曾用藥。
眼盲發作,針灸三個時辰,伴有頭暈目眩,不曾用藥。
昏迷半日,眼盲發作,不曾針灸,不曾用藥。
往後數日,皆是如此。
滿紙滿紙都是“不曾用藥”。
最後一回記錄,亦是五日前。
宋令枝心神恍惚,驀地想起先前曾聽下人說,聖上這一個多月都不怎麼上朝。
不曾上朝,是因為眼盲嗎?
宋令枝不敢想,沈硯那樣高傲不可一世的人,怎麼可能會眼盲?
她心中惴惴不安,跌坐在榻上,忽而明白孟瑞這些時日心事重重是為何。
宋令枝心神不安。
白芷戰戰兢兢:“姑娘,這冊子……可是孟老先生遺落的?”
宋令枝心不在焉點點頭,目光低垂至指尖。
她該打發白芷將冊子送還給孟瑞的。
可話到嘴邊,宋令枝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雨聲淅瀝,清寒透幕。
宋瀚遠今日設宴款待孟瑞,宋令枝以身子不適為由,並未出席。
雨霧朦朧,她坐在楹花窗前,望著院中的縹緲雨色,天色漸暗,府上燈火通明,獨宋令枝房中並未掌燈。
她也不許外人進去叨擾,隻隻身一人,倚在窗前聽了兩個多時辰的雨。
雨幕清冷,空中雨絲搖晃。
秋雁和白芷二人遠遠站在廊簷下,盯著窗前的宋令枝發愁。
秋雁憂心忡忡:“
你說姑娘今夜是怎麼了,不吃不喝?[]?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也不讓我們和老夫人回話,這萬已有個好歹……”
白芷眼疾手快,捂住秋雁雙唇:“呸呸呸,淨說不吉利的話,我們姑娘如今否極泰來,定會平安無虞的。”
秋雁自知失言,忙忙捂住嘴。
秋雨蕭瑟,滿園悄然無聲,耳邊隻有雨聲落下。
不知過了多久,那扇緊闔的槅扇木門終於推開,宋令枝信步踏出暖閣,她聲音輕輕:“孟老先生可還在前院?”
前院花廳。
細樂聲喧,絲竹悠揚。
一眾奴仆遍身綾羅,雙手捧著美酒佳釀,在席間穿梭走動。
孟瑞喝得酩酊大醉,滿臉通紅,踉蹌往外走去。
立刻有奴仆婆子跟上。
他揮揮手,屏退跟著的奴仆,跌跌撞撞往園中走去。
雨水冰涼,落在孟瑞肩上,他仰頭,雨珠順著眼角往下滑落。
孟瑞拂袖,鬆垮的袖子撫過眼角,不知擦去的是淚水還是雨水。
宋令枝找到人之時,孟瑞正坐在簷下欄杆邊上,隔著雨幕,同一株芭蕉哭訴。
“三皇子,臣、臣對不住你。”
孟瑞雙眼朦朧,淚如雨下,哀哀戚戚。
恍惚間,他好似又回到了那個雪夜,看見沈硯跪在茫茫大雪之中。
雪花落在他肩上、落在他眉眼。
身上唯一禦寒的鶴氅被玄靜真人以擋災二字收走,稚童單薄的身影在雪中瑟瑟發抖。
“臣該、該攔下那個天殺的道士,不該讓您吃下銷金散。”
“命格,該死的命格。”
“您是天潢貴胄,才不是什麼擋災、擋災之人。”
“臣又食言了,又沒治好你。如今、如今玉寒草、玉寒草沒了。”
孟瑞顯然是吃醉了酒,抱著芭蕉嚎啕大哭。
秋雁和白芷麵麵相覷,聽不懂孟瑞所言何意,唯獨宋令枝怔怔站在原地。
她眼中震驚,未來得及問出口的問題也在此刻有了答案。
絲帕緊緊攥在掌心,眼眸惶恐震動。
“白芷,替孟老先生取解酒藥來,我有話同他說。”
“還有——”
宋令枝抬眼,一雙杏眸清冷淩厲,“今日之事,誰也不許往外透露半字。”
……
秋霖脈脈,空中水汽彌漫。
乾清宮內杳無聲息,亮如白晝。
紫檀嵌玉理石上設著爐瓶三事,長條案上供著銀火壺。
地龍燒得滾燙,寢殿不見半分涼意。
沈硯一身金絲滾邊象牙白圓領長袍,燭光躍動在他眉眼。
那雙冷冽眸子深沉如水,猶如萬年寒冰。
案幾l上的奏章堆積如山,沈硯一手執著毛筆,在紙上揮墨。
“陛下這幾l日越發陰晴不定,就連嶽統領也被趕出乾清宮。”
“陛下不讓任何人近身,往日還肯讓老
夫針灸,如今也不肯了,藥也不再吃了。”
“說起來,老夫有一言,不知該說不該說。陛下如今病入膏肓,且先前又拿自己的身子試藥,隻怕華佗再世,也救不了了。”
“他本就看不見,且戒心又重,老夫也是萬分無奈。”
“少時空有一腔熱血,自以為能救死扶傷,不想卻連連失言。真是愧對、愧對這一身醫術。”
窗外雨聲滂沱,孟瑞的哭聲猶在耳邊。
寢殿幽幽,唯有燭光晃動。
若非怕他人知曉沈硯眼盲一事,這殿中的燭光,怕是滅了也無妨。
宋令枝定定站在原地,四肢如灌了鉛,怎麼也邁不動腳,往前挪動半步。
案後的沈硯一手撐在書案上。
少頃,毛筆輕擱在筆架上,分毫不差,看不出任何端倪。
他起身,寬鬆的廣袖輕拂,衣袂鬆垮,差點自燭光之上拂過。
宋令枝驀地睜大雙眼,下意識想要脫口提醒。
隻一瞬,那道衣袂已輕輕自燭光之上拂過。
燭影晃動,昏黃的焰火並未燒著沈硯的衣袂。
宋令枝捂著心口,無聲鬆口氣。
她眼中的水霧仍在。
怕唇齒溢出聲響,宋令枝貝齒緊緊咬著下唇,不敢發出任何動靜。
雨聲依舊,窗外竹影搖曳。
她看著沈硯一步步越過書案,看著他一步步上前,昏黃燭光落在他身後。
沈硯一雙黑眸沉沉,淩厲的眼睛低斂。
再有兩三步便是台磯,宋令枝目光一瞬不瞬落在沈硯身上,不自覺跟著人往前。
衣裙翩躚,連何時拂到身後高幾l上的汝窯美人瓢也不知。
眼看那美人瓢就要落地,宋令枝眼疾手快,俯身匆忙抱住。
驚魂未定之餘,沈硯已步下台磯,和宋令枝不過一尺之距。
熟悉的檀香蔓延在鼻尖,宋令枝雙手抱著汝窯美人瓢,側目凝眸。
寢殿靜悄無人耳語,秋風輕拂在二人中間。
宋令枝彆過眼睛,悄然將美人瓢扶正。
耳邊倏然落下一聲歎息。
下一瞬。
沈硯忽然側身,不由分說伸手,將宋令枝攬入自己懷中。
那聲歎氣伴著溫熱氣息,落在宋令枝頸邊。
他嗓音清冷,宛若窗外秋雨。
“……宋令枝,你是想站上一整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