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袖輕抬,掩在袖中的手指骨節分明,瘦削白淨。許是扯到傷口,沈硯皺眉凝眸。
宋令枝聲音輕輕,手中力道收走兩三分:“……疼嗎?”
怎麼可能不疼,那樣穿破心口的傷口,猶如血窟窿,止血藥灑下大半,也不見見效。
宋令枝眼角溫熱泛紅,隔著一層輕薄寢衣,她輕聲:“……疼嗎?”
抬起的一雙秋眸水霧瀲灩,沈硯垂首斂眸,一雙黑眸沉沉。
他挽唇,泛白的一張臉浮現淺淡笑意。
年幼時被母親逼迫跪在雪地中,寢殿中暖爐奴仆被玄靜真人以擋災命格屏退,重病時被宮人強行灌入銷金散……沈硯不曾喊過一聲疼。
可此時此刻,他擁著宋令枝,唇角輕輕往上一扯。
沈硯聲音低低:“疼啊,宋令枝。”
雪花漸大,萬物無聲。
宋令枝白皙手指抬至半空,指尖輕碰寢衣的那一瞬,又陡然收回。
她嗓音壓抑著哭腔:“活該。”
沈硯啞然失笑。
二人相擁在窗前坐了半晌,驀地,宋令枝偏首側目,後知後覺:“沈硯,你的眼睛……好了?!”
……
寒冬臘月,冷風疾勁。
連著下了三日大雪,雪地上的雪足有兩尺
多高。
宋令枝一身蓮青色忍冬紋織金錦鶴氅,扶著白芷的手,緩緩往乾清宮走回。
雪過初霽,紅梅屹立在雪中,如點點胭脂。
秋雁好玩,特意繞遠路跑去禦花園,折了兩三根紅梅抱在懷裡,興衝衝朝宋令枝跑去。
“姑娘,你看這紅梅多俏!”
一張臉凍得通紅,秋雁眉飛色舞,眼中笑意蘊滿。
“常言道,瑞雪兆豐年,明年定是好年。”
宋令枝笑睨她一眼,視線緩緩落在前方沈硯的寢殿。
茫茫雪色中,一人提著藥箱,披著鶴氅從乾清宮走出。
氤氳在孟瑞眉宇間的愁苦不解難得消失,似是如釋重負。
也算是因禍得福,當初刺殺沈硯的那一劍淬了劇毒,那毒同銷金散兩兩相克,如今沈硯身上毒素漸消。
隻需再將養些時日,便可好全。
了卻一樁心事,孟瑞心中輕鬆許多。遙遙瞧見宋令枝,他趕忙上前行禮:“見過宋姑娘。”
宋令枝命白芷扶起,隻笑:“老先生不必多禮。沈……陛下的身子如何了?”
孟瑞滿臉堆笑:“陛下身子大好,想來不日老夫也能出宮了。”
回他的西野村,過他閒雲野鶴的教書日子。
孟瑞揚唇笑道:“姑娘是來尋陛下的罷?老夫剛剛出來,恰好撞見嶽統領進去,似是有事回稟。”
乾清宮內燭光通明,亮如白晝。
嶽栩拱手站在下首,畢恭畢敬。
行刺那一夜,舊太子一黨皆被伏誅,沈硯醒來後,京中好幾l位大臣被抄家流放,那幾l人全是先皇後留給嫡子的爪牙。
嶽栩沉聲,欲言又止:“如今朝中風平浪口,並無大事發生,隻是、隻是……”
書案後,沈硯一身金絲滾邊雪青色長袍,麵露不耐:“隻是什麼?”
嶽栩顫巍巍將懷中奏折遞上去。
國不可一日無君,沈硯昏迷那一個多月,朝中大臣後悔不已。
沈硯後宮虛空,膝下無一子,連儲君都沒有。
如今廣盈後宮,設六宮三院成了朝中眾臣所盼。
嶽栩小心翼翼抬起眼眸。
紫檀案幾l上的鎏金異獸紋銅爐燃著鬆柏宮香,青煙縈繞。
朦朧煙氣後,沈硯那雙漆黑瞳仁深不可測,平靜淡漠。
落在肩上的視線冰冷森寒,便是沈硯眼盲那會,嶽栩也不敢堂而皇之對上對方的雙眼,如今更是不敢。
他雙膝跪地,垂首低眉。
“陛下,陛下與宋姑娘兩情相悅,且如今宋姑娘也無婚約在身,陛下何不迎娶宋姑娘為後,入住坤寧宮,也好堵住眾臣悠悠之口……”
寢殿安靜,唯有燭火躍動聲響。
書案後,沈硯眸光輕抬,一身錦袍鬆垮,他一手搭在扶手上,敲兩下,停兩下。
嶽栩腦袋埋得更低了。
耳邊隻聞沈硯一聲輕哂:“……兩
情相悅?”
相同的言語,嶽栩也曾聽沈硯說過,隻是那時沈硯不肯承認自己對宋令枝動心。
如今雖是一模一樣的回答,可嶽栩聽著沈硯話中的嘲諷,卻像是二人調換了位置。
好像是宋令枝……不喜歡沈硯了。
留在宮中,或是擔心沈硯再次對宋家人動手,又或是對沈硯替自己擋那一劍的感激。
無論是前者還是後者,都不會是“心悅”二字。
若非沈硯替宋令枝擋的那一劍,宋令枝怕已早早出了宮,回江南同家人相聚。
舊太子一黨的餘孽鏟除,她亦可同賀鳴重修舊好,還能做回從前那個萬人羨慕的狀元夫人。
腦中轉過千萬種念頭,最後留在沈硯身上的,竟然是“可憐”二字。
嶽栩遽然一驚,隻覺後背生涼,不寒而栗。
何時從乾清宮退出,嶽栩並不知曉,隻知自己渾渾噩噩。
案後那抹身影孤寂清冷,昏黃燭光迤邐在沈硯錦袍之上,他身影不曾動過半分。
請求充盈後宮的奏折被沈硯久久留在案上。
……
嶽栩在乾清宮稟告公事,宋令枝自然不會往前湊,同秋雁白芷二人在禦花園轉悠一圈。
白雪綻梅,如夢如幻。
宋令枝抱著紅梅回乾清宮,卻隻見寢殿悄然無聲,廊簷下無一人守著。
宋令枝心生疑慮,懷中的紅梅交給白芷,她款步提裙,輕推開那扇緊闔的槅扇木門。
沈硯不喜宮人在眼前伺候,秋雁和白芷識趣留在殿外。
寢殿幽靜無聲,宋令枝緩步踏入,餘光瞥見緙絲屏風後的一抹頎長身影。
宋令枝莞爾一笑,眉眼彎彎:“我還當你是在歇息,不想你竟……”
轉過緙絲屏風,入目所及,卻是沈硯半鬆的錦袍。
長袍鬆開,白淨胸膛半露,隱約可見心口的傷痕累累。
沈硯站在穿衣鏡前,在給自己上藥。
宋令枝臉紅耳赤,當即轉過身彆過視線,期期艾艾:“我、我不知道你在……”
若早知沈硯半敞著錦袍在給自己上藥,她定不會踏入乾清宮半步。
一聲輕笑從前方傳來,沈硯聲音微沉:“過來。”
宋令枝腳步定在原地,四肢不得動彈,僵滯著身影不肯轉身。
沈硯又一笑:“我看不見後背。”
那一劍幾l乎捅穿了沈硯的心口,方才對著鏡子,沈硯亦是在尋後背的傷痕。
猶豫幾l瞬,宋令枝慢慢轉過身子,倒退著一步步挪到沈硯身前。
她目不斜視,大有慷慨就義之勢:“藥、藥給我。”
光滑的瓶身落入掌中,宋令枝緩慢抬起眼眸,手指輕輕往下扒開沈硯的長袍。
那一處還未長出好肉,隔著猙獰傷口,隱約可見那一夜的凶險。
深怕觸及到沈硯的傷口,宋令枝動作極輕,眼眸低斂,一雙眼睛一瞬不瞬。
棕褐色的藥粉灑落,又輕輕拂開。
白皙的指尖觸碰到沈硯肌膚的那一刻,宋令枝隻覺手指滾燙。
她麵露詫異:“你身子怎麼這般……”
餘音戛然而止,悉數消失在唇齒之間。
沈硯一手捏著宋令枝的脖頸,修長手指輕而易舉挽住宋令枝的後頸。
殿中早早掌了燈,光影無聲灑落一地。
地上鋪著柔軟細膩的狼皮褥子,宋令枝手中的藥瓶差點掉落在地。
宋令枝揚高脖頸,餘光不小心瞥見鏡中二人交疊的袍角,她脖頸緋紅,飛快轉過眼眸。
耳邊似是留下喑啞一聲笑,宋令枝耳尖更紅了。
落在唇上的吻細細碎碎,沈硯稍往後退開半分,一點點描繪宋令枝的唇形。
薄唇落在唇角,又漸漸往下。無意碰見耳後某處,宋令枝整個人幾l乎癱軟,唇間溢出淺淺的一聲低吟。
若非沈硯一手扶著她的細腰,她怕早就跌坐在地。
沈硯喉嚨溢出一聲笑。
鼻尖淡淡的香氣蔓延。
他擰眉,輕聲道:“……什麼香?”
宋令枝暈暈乎乎,她的香囊都是秋雁打理的,且剛經曆了這麼一遭,她哪裡還記得自己所帶的香餅是什麼。
眼前朦朧,依稀可望見沈硯棱角分明的下頜。
宋令枝腦中亂哄哄,隨口揀了自己往日慣用的香料作答。
“許是……玫瑰罷。”
落在耳尖的逗弄忽然停下,挽著宋令枝後頸的手指收緊,沈硯將人拉至自己眼前,一雙黑眸淩厲,似是風雨欲來。
喉結輕滾,沈硯眸色暗了一瞬,指骨分明的手指輕撫過宋令枝的後頸。
他厲聲。
“……宋令枝,你想死嗎?”
遽然一驚,思緒尚未理清,紅唇忽的落下重重一咬。
唇齒撬開,如急風驟雨掠過。
氣息一點一點在唇齒間消失殆儘。
宋令枝瞪圓雙目,臉上滿是困惑不解。
沈硯似是氣狠了,落在宋令枝細腰上的手指逐漸收緊力道。
卻並未傷著人半分。
宋令枝整個人動彈不得,唇間聲音悉數消失。
隻覺氣息一點點喪失,幾l近窒息。
唇角落痛,似是有殷紅血珠子滲出,又被沈硯一一吻去。
低低的嗚咽之聲艱難溢出唇齒。
又很快吞沒。
垂在身側的手臂再也受不得力,手心的藥瓶緩緩滾落在地。
落在宋令枝腰間的手漸漸往下,十指相扣。
……
烏金西墜,眾鳥歸林。
落日最後一道餘暉從簷角上消失,沈硯終於鬆開人。
那雙如墨眸子深不見底,後背上的傷處不僅沒有上好藥,反而還裂開了。
孟瑞回鄉養老的夢破碎,罵罵咧咧提著藥箱來,重新為沈硯包紮好傷口,又罵罵咧咧離開。
臨走時還不忘憤憤往乾清宮瞪了好幾l眼。
感覺自己和這皇宮簡直相克,多待一日,就要折壽一年。
宋令枝嫌丟臉,早早躲在暖閣不肯出來。
唯有沈硯泰然自若坐在案後,還饒有興致吩咐花房的宮人。
沈硯從來不管花房之事,宮人戰戰兢兢,誠惶誠恐跪在下首,還當自己無意間開罪沈硯,項上腦袋不保。
沈硯麵不改色撥動手中的青玉扳指,麵容冷肅。
他淡聲。
“日後京中,不許再種玫瑰。”
宋令枝不記得,他可記得。
賀鳴當日給宋令枝送的,便是滿滿一錦匣的玫瑰香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