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萬物無聲,馬車內幽靜昏暗。
案幾上供著各色茶具,燭光搖曳,晃動在沈硯晦暗的一雙眸子之中。
那雙漆黑瞳仁近在咫尺,目光一瞬不瞬盯著自己。
落在腳踝的指腹灼熱滾燙。
沈硯嗓音透著喑啞低沉。
溫熱氣息灑落,如煙籠罩在宋令枝周身,“……還是,枝枝想要在這?”
沈硯聲音極輕極輕,似雁過無痕。
宋令枝遽然搖了搖頭,眼中掠過幾分不安惶恐。
沈硯胸腔溢出一聲悶笑,倏然鬆開人:“回府。”
不知怎的,宋令枝心中的忐忑漸濃,後知後覺自己好似回錯了話。
馬車穩穩當當穿過長街,一路行向宋府。
黑漆柱子高高佇立在府前,透過車簾的一隅,宋令枝清楚瞧見廊簷下垂手侍立的奴仆。
素手纖纖,墨綠車簾挽起一角,身後忽然落下一聲笑:“不是腳崴了?”
宋令枝猛地一驚。
做戲做到底。
她訕訕鬆開車簾:“那我等白芷過來……”
沈硯眸色一冷。
宋令枝倏然靈機一動,小心翼翼試探:“……還是,你背我?”
檀香縈繞在周身,不知為何,沈硯近來藥餌不斷,宋令枝隻當他是在補身子,不曾多問。
月白鶴氅攥在指尖。
驀地,宋令枝忽而被人攔腰抱起。
雙足騰空,眼中的錯愕詫異還未退散,她已經被沈硯抱出馬車。
冷風颯颯,侵肌入骨。
沈硯鬆垮衣袂擋在宋令枝眼前,那雙手強勁有力,隔著厚重的氅衣,宋令枝亦能感覺到掌心的灼熱。
落在腰肢的手心滾燙,她整個人蜷縮在沈硯懷中,眼睜睜望著沈硯抱著自己穿過影壁,自烏木長廊下穿過。
一路雖不曾見到奴仆婆子,宋令枝耳尖仍如胭脂緋紅,往日白淨的脖頸也透著淡淡的薄紅。
書房猶在眼前,緊闔的槅扇木門近在咫尺,內裡的昏暗似重重黑影。
宋令枝下意識想要逃離,她語無倫次:“我、我可以自己回去的。”
沈硯垂眸,似笑非笑:“不是走不動了?”
宋令枝磕磕絆絆:“我、我可以尋大夫來……”
話猶未了,她仍已經被抱著進了書房。
臨窗炕上多出兩抹交疊身影,鶴氅仍攏在肩上,擋住了氅衣之下的動靜。
宋令枝腳腕纖細單薄,輕而易舉讓沈硯握在掌中。
書房暗香疏影,滿室幽香彌漫。
青玉扳指沁涼,貼在自己小腿處。
緩緩往上。
宋令枝手臂環著沈硯的脖頸,少頃,一雙杏眸水霧瀲灩,泛著盈盈水光。
一窗之隔,嶽栩雷厲風行的身影出現在門外:“主子。”
沈硯淡聲:“——說
。”
嶽栩抬腳進屋的動作頓住,聽出沈硯話中的冷冽,他不敢隱瞞,一五一十將福安堂搜出的賬本上報。
腦袋低垂,嶽栩目光牢牢盯著自己腳尖。
金吾衛辦事向來果斷迅速,隻是這回的事本不需要金吾衛親自出麵的。
料理一個小小的福安堂堂主,一個江南知府就夠了,犯不著暴露他們身在江南之事。
隻是一想起當時在福安堂門口之事,嶽栩忽然不寒而栗。
練武之人耳力向來是極好的。
宋令枝那一句“狀元郎曾經是我夫婿”,嶽栩聽見了,沈硯自然也聽見了。
嶽栩如今還記得,月白色鶴氅之下籠著的身影頎長,沈硯隻是淡淡抬眸,漫不經心朝馬車外的嶽栩投去一眼。
嶽栩當即遍身生寒,落在臉上的目光如寒刃銳利,森寒徹骨。
怕是嶽栩晚踏入福安堂半步,沈硯會忍不住親自了結。
“主子,福安堂另外兩位副堂主也已經招供,往外受賄的名單也在堂主的屋中找著。還有先前那罰跪在祠堂的孩子隻是受了皮外傷,並無大礙。”
嶽栩渾厚嗓音透過紗屜子,清楚落在宋令枝耳旁。
貝齒緊緊咬著紅唇,隱約有血絲滲出。
二人鶴氅未解,沈硯麵不改色低垂著眼眸,眼中眸色沉了幾分。
青煙燃儘。
宋令枝禁受不住,又怕溢出的聲響驚擾到窗外的人,她眼中含淚,一口咬在沈硯脖頸。
齒痕深深烙印在沈硯肩頸,他挑眉,好整以暇望著宋令枝。
眼中掠過幾分不易察覺的饜..足之色。
窗外。
嶽栩拱手站在冷風之中,隻覺沈硯的回話一次比一次遲:“主子,還有明枝宮一事……”
屋內好像有什麼東西被打翻,青花瓷瓶碎了一地。
嶽栩一驚:“——主子!”
沈硯嗓音慵懶:“傳水。”
嶽栩瞳孔驟緊,後知後覺書房還有人在。思及沈硯先前在福安堂前的厲色,嶽栩再不敢耽擱,匆忙告退。
地上的碎片早就讓丫鬟灑掃乾淨,槅扇木窗輕掩,隔著緙絲屏風,汩汩水聲傳來。
暖閣之內,宋令枝以手掩麵,耳尖到脖頸無一處不是紅的。
丫鬟端來滾滾熱茶,悄聲擱在漆木案幾上。
沈硯輕揀起一盞,繞過緙絲屏風,轉至貴妃榻前。
貴妃榻前宋令枝背對著躺下,滿頭青絲散落在青緞軟席之上。
四肢無力輕垂,任由沈硯伺候著自己吃茶。
餘光瞥見沈硯修長白淨的手指,緋紅再一次湧上宋令枝雙頰。
這手指剛剛還在……
她彆過眼睛,麵紅耳赤,隻覺自己好似身在熏籠之中,來回灼熱滾燙。
沈硯低聲一笑,明知故問:“腳還疼嗎?”
宋令枝惱羞成怒:“你——”
眼角水霧未乾,一雙杏
眸氤氳著朦朧水霧,哪還有什麼厲色可言。
宋令枝惱怒回瞪?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倏然想起方才嶽栩不小心說漏嘴的明枝宮。
宋令枝好奇抬起眼眸:“宮裡何時多出這所宮殿?”
前世今生,她都不曾聽過。
沈硯眸色一滯,眼中難得掠過幾分不自在:“……還在修葺。”
……明枝明枝。
宋令枝低聲嘟囔,訝異宮殿之名同自己的名字差不多。
忽然抬首,目光怔忪震驚。
沈硯淡淡回望過去。
宋令枝心中驚詫:“明枝宮,是給誰住的?”
沈硯麵不改色:“不知道。”
宋令枝撇撇嘴:“在京中也不曾聽過有宮殿在修葺,是何時動工的?我怎麼都不知道。”
沈硯:“正月初一。”
宋令枝愣住:“正月初一……”
沈硯視線還落在宋令枝臉上,除夕那夜沈硯那聲問還猶在耳邊。
宋令枝訥訥張了張唇,竟是一時語塞。
沈硯恐怕還存了她不會回京的心思。
宋令枝輕聲:“你以為,我會在江南留下?”
沈硯眼眸輕動,不曾回答,然眼底的遲疑早暴露了答案。
宋令枝輕輕挽唇,低聲呢喃:“……沈硯,你好蠢的。”
沈硯眸色沉沉,隻道:“……我不喜歡坤寧宮。”
他厭惡生母和太子,連坤寧宮也一並厭惡。
明枝宮的圖紙皆是沈硯所畫,宮殿巍峨,殿宇精致。金窗玉檻,窗下欄杆皆為新鮮花樣,簷角鳳凰展翅,似浴火重生。
宋令枝好奇攥著沈硯的衣袂,她隻知沈硯擅丹青,不想對方竟也通曉建築一事。
宋令枝躍躍欲試:“圖紙可還在你這裡,是在書案上嗎?”
黃花梨理石書案上累著高高的公文,宮殿的修葺並不是易事。
光是圖紙,沈硯就改了不下數十回。
宋令枝起身往外走。
沈硯眸色一暗,輕易將人撈進自己懷裡:“沒什麼好看的。”
宋令枝著急:“可那是我……”
沈硯神態自若,眼底蘊著淺淡笑意:“你若是今夜想在書房留宿,也未嘗不可。”
沈硯脖頸上鮮紅的齒痕還在,宋令枝耳尖一紅,再不管什麼圖紙不圖紙,急急推開人。
“不看了不看了,我、我要去給祖母請安了!”
落荒而逃,溜之大吉。
園中黃昏漫天,烏金西墜,眾鳥歸林。
宋令枝慌不擇路的身影逐漸消失在烏木長廊之中。
沈硯抬眸凝望,久久收回。
黃花梨紫檀書案上公文堆積,案上紅燭搖曳,點點燭光落在沈硯眉眼。
他拂袖站在書案後,眉目清冷。
案上矮櫃抽開,是一方漢白玉,其上雕梁畫棟,珠簾玉幕。
正是明枝宮的縮影。
沈
硯眼眸低垂,視線淡淡從玉雕上掠過,宮殿栩栩如生,隻是牌匾上的字還未刻好。
沈硯手握刻刀,目不轉睛盯著自己手心的玉雕。
夜色重重籠罩,不知何時,窗外洋洋灑灑飄起了小雪,夜幕漸黑,如搓棉扯絮一般。
燭光下,沈硯一雙眸子晦暗不明。
手中的刻刀尖銳淩厲,玉雕逐漸成形,隻剩最後一個“宮”自尚未刻成。
沈硯眼睛低垂,最後一刀落下,耳邊忽的想起宋令枝在福安堂盛氣淩人的聲音。
“你也知道狀元郎曾經是我夫婿……”
陡地,刻刀一偏,刀刃滑向指尖,頃刻殷紅一片。
鮮血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