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寢殿悄然無聲,靜悄無人低語。
那錦匣一角還在宋令枝手上,燭光搖曳,躍動在宋令枝一雙淺色眼眸之中。
她一雙眼睛圓睜,雙唇喃喃:“不是、我、我……”
語無倫次,磕磕絆絆。
宋令枝急紅了臉:“我就是、就是不小心……看到了。”
借口蹩腳荒謬,毫無半點可信而言。
宋令枝倉皇失措,一時竟忘了蓋上錦匣。
沈硯垂眸輕瞥,淡聲:“……會用嗎?”
他語氣平靜,淡漠如秋水,無一絲一毫的漣漪泛起。
宋令枝雙眼愕然震驚,瞳孔漸漸睜大,差點懷疑自己雙耳曾經落下什麼病根。
沈硯在說什麼?
他怎麼能麵不改色說出這樣的話?
簡直是厚顏無恥,卑鄙可惡……
宋令枝一張臉如薄粉敷麵,胭脂染頰,紅得徹底。
耳尖灼熱猶如紅珊瑚嫣紅,宋令枝怒而訓斥。
“你都病了還能想這些?”
思及沈硯適才冠冕堂皇的神色,宋令枝隻覺臉紅耳赤,一拳砸在沈硯肩上。
沈硯大病未愈,孱弱的麵容透著慘白瘦削,不見半點血色。
宋令枝收減三分力道,低聲嘟噥:“你就不怕哪日真出了事……”
若是旁的還好,可若是在帳幔中出事……
宋令枝臉皮薄,想想都覺得無顏見人。
沈硯眉目淡淡,似有若無掠過宋令枝:“……你是牡丹?”
宋令枝怔忪片刻,凝眉百思不得其解:“什麼牡丹,沈硯你是不是……”
話猶未了,宋令枝如醍醐灌頂,恍然大悟。。
牡丹……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出自湯顯祖《牡丹亭》)
沈硯目光自上往下,唇角挽起幾分揶揄:“那我做鬼也不是不行。”
明黃寢衣迤邐在地,斑駁光影落在沈硯眼角。那雙如墨眸子眼尾微彎,泛著淺淡笑意。
宋令枝一拳砸落在沈硯肩頭,這回用足了力道。
她惱羞成怒:“你——”
咬牙切齒,最後出口的,也隻是乾巴巴的來兩個字:“走開。”
沈硯單手掩唇,輕咳兩三聲。
羞赧籠罩在周身,宋令枝驚慌失措推開人,提裙往殿外跑去。
夜風蕩起宋令枝的衣袂,淩亂的腳步驚擾了滿殿的燭光。
窗外樹影搖曳,光影交錯。
垂手侍立在廊簷下的宮人皆被宋令枝嚇了一跳,手上提著玻璃繡球燈,忙忙迎了上來。
巍峨殿宇佇立在身後,回首望,隻餘燈光通明,滿地寂寥冷清。
宋令枝忽而轉身,重新折返至沈硯寢殿門首。
青石台磯踩在腳下,宮宮門口懸著兩盞掐絲琺琅六方亭式燈,光影落在宋令枝肩上。
殿中沈硯並未起身,昏黃光影融落在他眉眼,斑竹梳背椅倚在身後,他一手揉著眉心。
緊攏的雙眉半點溫和笑意也無。
黑眸淡然,冷白的一張臉尋不著半點生機。
宋令枝隱約感覺孟瑞瞞了什麼。
她提裙,一步一步緩慢踏進殿中,嬌小身影落在鑿花地磚之上。
二人隔著朦朧燭光相望。
錦匣被隨手丟在案幾上,沈硯抬眸,迎上宋令枝視線,他挽唇,眼中有幾分意外之色。
“膽子倒是真大了。”
竟還敢折返回寢殿。
若是以前,宋令枝定是一溜煙跑得無影無蹤,連回頭都不曾。
宋令枝行至沈硯身側,跟著的宮人識趣留在門首。
夜色縹緲,虛無冷清。
宋令枝低聲:“沈硯,我不喜歡鬼的。”
是對他先前那句“牡丹”的回應。
沈硯唇角笑意漸斂,凝眸垂首。
宋令枝半倚在腳邊,一雙淡色眸子斂著纖長睫毛。
四目相對,宋令枝眼中的不安凝聚。
沈硯定定望著人許久,夜色悄無聲息在兩人之間蔓延,如青煙縈繞。
喉嚨溢出低低的一聲“嗯”,沈硯忽然抬手,捏著宋令枝的脖頸往前。
他低頭,薄唇落在宋令枝唇角。
狠戾凶橫,似如無人之地。
雙足漸漸無力,宋令枝攥著沈硯衣袂的指甲逐漸泛白,白淨手背上青筋盤虯。
少頃,緊攏著沈硯衣袂的手指漸漸失去力道。
宋令枝一雙眼睛染上淋漓水霧。
不知何時,她已坐在沈硯懷裡,氣息紊亂。
“宋令枝。”
目光對上,沈硯一雙漆黑瞳仁晦暗不明,照不見半點光亮。
他自是知曉孟瑞送錦匣的心思。
隻要不用藥,沈硯的身子便還有回轉之地,若是日後朝中需要儲君,沈硯亦能……
沈硯無聲輕哂,眼中掠過幾分譏誚嘲諷,他目光一瞬不瞬落在宋令枝臉上。
修長手指輕輕捏著宋令枝的後頸。
沈硯一手落在扶手上,通身透著慵懶散漫。
“宋令枝。”
沈硯又低聲,喚了一聲。
他嗓音蘊著喑啞,似是在低聲呢喃,“我隻要你。”
……
孟瑞隻在宮中待了三日,而後又出宮,繼續做他的鄉野先生。
沈硯不要臉,宋令枝卻是要的。
每每在宮中遇見孟瑞,宋令枝總是躲著人走的。
春末夏初,湖麵水光粼粼,晚霞滿天。
園中花團錦簇,弱柳拂風。
白芷仔細攙扶著宋令枝往園中走去,滿臉堆笑。
“奴婢聽聞禦湖中的並蒂蓮開得正好,娘娘可要去瞧瞧?”
宋令枝眉眼彎彎:“那蓮子可是熟透了?打發人送
一些去明府,啾啾那孩子向來喜歡這些小玩意。”
白芷福身道了聲“好”,又笑道:“如今有陸公子在,明姑娘倒是肯念書了,奴婢瞧著陸公子倒是細心,也不像是敷衍了事。想來再過不久,明姑娘的功課定然有所長進。”
宋令枝笑笑,纖纖素手輕抬,日光透過指縫,斑駁落在她手背上。
細長的柳葉摘下,身後跟著的宮人又陸陸續續采了些花草,有宮人手巧,撚著柳枝編出花籃,討宋令枝的歡心。
宋令枝隨手將摘下的柳葉丟進花籃中,不以為意笑道。
“啾啾才多大,哪裡做得了功課,如今隻慢慢學著認字就好了。我瞧著陸承璟的字倒是不錯,若是肯跟著他學,日後啾啾定也能寫一手好字。”
陸承璟常在宮中走動,想來也不缺什麼。
宋令枝輕聲:“我記得前兒我祖母曾送來一方寶墨,你打發個機靈點的送去陸承璟那。”
說話間,二人已經行至湖邊。
湖中央立著一所四四方方的石亭,曲橋相接。
過兩日大周鄰國入宮覲見沈硯,闔宮上下金飛鳳舞,錦繡滿目。
漢白玉欄杆上係著各色燈籠,皆是當下的時興花樣。
宋令枝揀了個青緞軟席,挨著坐在水亭上。
湖中紅蓮含苞待放,映照著紅霞。
倏然,一個怯生生的聲音從石橋上傳來,毛茸茸的腦袋從欄杆穿過。
粉雕玉琢的一張臉差點被擠成肉餅。
少年聲音怯怯,望著宋令枝道:“你就是皇後娘娘?”
宋令枝轉眸,同白芷相視一笑。
自從沈硯身子抱恙,宗室子弟手段層出不窮,又借著這回朝賀入宮。
宋令枝在宮中行走,不是遇到稚童在亭中彈琴,一曲十麵埋伏地動山搖,如萬軍過關。
不然就是遇到稚童從樹上摔下,手中抱著詩集搖頭晃腦,不偏不倚,正好摔在宋令枝腳邊。
那小孩掉落在地,不哭也不鬨,單手握緊拳頭,有模有樣背著《論語》。
宋令枝瞠目結舌之餘,又覺各宗室實在好笑。
她雖沒做過皇帝,不曾見到後妃爭寵手段。
可經此一事,宋令枝倒是真開了眼界。
宗室子弟巴不得宋令枝見到自家孩子的聰慧天資聰穎,又不好做得太過,隻能屢屢製造偶遇。
好不容易消停幾日,今日宋令枝難得出門,不想又撞見一個小孩。
宋令枝揉著眉心,招手傳來宮人,命人將小孩帶回去。
那小孩被宮人牽在手中,卻不肯離去,扭捏著身子,抱著石柱子不肯走。
“不行不行,我還不能走。”
他雙眼汪汪,淚如雨下,“我還沒背《中庸》呢,我在家學了整整一個月。”
話落,他又手忙腳亂捂住雙唇,“不是不是,我兩日就會背了,娘娘,我背得可好了。。”
在家父親千叮嚀萬囑咐,要竭
儘全力討好宋令枝的歡心。
滿宮上下誰不知道沈硯器重皇後,沈硯油鹽不進,他們也隻能另辟蹊徑,從皇後入手。
如若自家孩子能養在宋令枝膝下,來日必是大周的太子,來日的皇帝。
眾宗室心懷鬼胎,卻不知宋令枝自小最煩念書。
小孩雙手背在身後,怕是今日宋令枝不讓他背完《中庸》,他能賴在石亭不走。
小孩一雙眼睛可憐巴巴,等著宋令枝問話。
宋令枝眨眨眼,實話實說,她粲然一笑:“我雖學過,卻早就忘光了。”
那些嗚呼哀哉,她看著都覺得頭疼,怎麼可能記到現下。
小孩瞪圓一雙眼珠子,低頭摳著手。入宮父親曾在書房耳提麵命,父子倆練了許久。
不管宋令枝問什麼,他都能對答如流。
四書五經他都背得滾瓜爛熟。
可那些問中,並無一問如宋令枝所言。小孩低著腦袋,像是做錯事一樣。
“娘娘,我、我……”
宋令枝笑著命人抓了果子送到小孩懷裡,又好生命人送小孩回去。
她著實沒興趣考教小孩功課,轉而對白芷道:“回宮罷。”
她怕再坐一會,又有小孩上前給自己彈琴吟詩。
琴棋書畫詩詞歌賦,宋令枝這些日子可是瞧多了。
白芷忍俊不禁:“奴婢瞧著,許是他們不敢鬨到陛下眼前,所以才找到娘娘這。”
宋令枝無奈彎唇:“找我也無用,隻怕他們無功而返,竹籃打水一場空。”
白芷抿唇笑道:“那也未必,如今這宮裡就隻有娘娘一人,且陛下待娘娘又是極好的。”
白芷溫聲:“奴婢聽聞前日那金絲白玉,乃是西域進貢給陛下的。那玉稀罕得緊,滿朝也就娘娘宮裡得了。”
各國朝賀的貢品,都是先送去了明枝宮。
白芷心中歡喜,一不留神竟說錯話:“除了弗洛安的,其他的不都是……”
她訕訕閉上唇,惶恐不安望向宋令枝,“娘娘恕罪,奴婢……”
白芷自知失言,連聲告罪。
宋令枝擺擺手,不以為然,隻道:“過兩日朝賀,弗洛安可是也派了使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