曇蕪抬起手,為元瑾理了理頭發。
他的動作溫柔又克製,語氣卻帶上了幾分憾極怒極的咬牙切齒。
“但我真的不明白,在此等境遇之下,你們明明都有更好的選擇,卻偏偏要去選一條死路。”
曇蕪的話語一字一頓,帶著一點近乎瘋狂的笑意。
“但無所謂,這一次,我會替你做出選擇。”
元瑾並不知道他口中的“你們”指的是什麼,但我知道。
他想起的是殘月神。
是沒有選擇踩著旁人的血淚獲得力量、獨善其身,而是選擇了一條能夠救贖所有人的大道的殘月神。
是最終死在斷頭台上的殘月神。
直至此刻,我才恍悟,在元瑾的身上,曇蕪的所求之物,不止有反轉兩個世界的能量。
為什麼曇蕪選擇了元瑾,為什麼要奪去她的神魂,讓她身不由己地殺人?
因為他覺得殘月做錯了,元瑾也做錯了。
在曇蕪看來,堅守原則是錯的,心懷大義是錯的。
隻有力量與勝利才是一切,而妄圖救贖所有人的元瑾與殘月都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白白地把自己賠進去的傻子。
曇蕪凝視著元瑾,驀地笑了。
“我會替你做出更好的選擇。”
當殘月神被挾裹在積年累月的仇怨裡,在正道與外道的戰火之中被送上斷頭台之時,曇蕪隻是一個力量微薄,毫無左右時局之力的弱者。
這是紮在他心中最深最深的一根刺。
時至今日,即便曇蕪已然步入上仙之境,卻也無法超越時空,改變過去。
殘月神的死無可挽回,無法改變。
但改變區區一個凡人的命運,對於曇蕪來說是再簡單不過的事。
在他的眼中,心懷善念,“妄圖”拯救玉堂春的女孩們的元瑾是另一個殘月神。
一個比他弱小,能夠被他掌控的殘月神。
所以,哪怕毫無益處,曇蕪也要殺掉程二公子,殺掉所有冒犯元瑾之人。
因為在他的心中,“她”是不可褻瀆的神女,是無法觸及的幻夢。
所以,曇蕪要讓元瑾親手殺掉一個個與她朝夕相處的女孩。
這一次,他要替“她”做出選擇。
讓“她”踩著旁人的血淚,獨善其身的選擇。
相比之下,在這一過程中帶來的痛苦與能量,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不過是附加品。
畢竟凡間有許許多多身處苦痛的凡人,能夠被曇蕪當做薪柴,但與殘月神如此相似的元瑾,卻著實少見。
我心下了然。
這一次,曇蕪並沒有欺騙元瑾,他對她開出的,並不是一張空頭支票。
在裡外世界反轉的能量俱全之後,他的的確確會如自己所言,洗去元瑾的記憶,讓她從此忘卻一切苦痛,平安順遂。
因為,這就是曇蕪眼裡的,屬於“她”的完美選擇,
屬於“她”的完美結局。
在靜默的對峙裡,曇蕪看見元瑾原本望看著鎖魂瓶的眼珠一動。
她定定地望向了他。
那雙瞳眸之中,有的不再是一成不變的空洞笑意。
一點錯愕爬上了曇蕪的麵龐。
然後他聽見了元瑾的聲音。
這道聲音不似往日裡那般溫和甜美,帶著恐懼,帶著顫抖,帶著走投無路的尖銳。
“不會的。”
我一時間亦屏住了呼吸。
靈魂已失,她如何能夠控製自己的視線,發出自己的聲音?
我不知道,元瑾也不知道,曇蕪更不知道。
元瑾的麵龐之上,亦不是平日裡的那一副曇蕪愛看的笑模樣。
她顫抖著咬緊了牙關,神情分明是絕望而恐懼,但其中憤怒的色彩卻無比的鮮明。
不知為何,這樣的元瑾,卻令我莫名想起了拚命掙紮,浮到水麵上的溺水之人。
就像是用儘全身力氣喘了最後一口氣。
“你想要的未來不會實現。”
即便元瑾拚儘全力,也隻講出了這一句話,但我卻恍若聽見了她的未儘之言。
——即便這一次你沒有騙我,我也不會選擇忘掉一切,獨善其身,苟活於世間。
——我知道即便我身死,你不會毀掉玉堂春,因為你需要這個肮臟的地方不斷給你輸送你需要的能量。
——我知道即便我身死,你也會創造其他的傀儡為你去蒙騙那些無辜的女孩。
——但從這一刻起,助紂為虐之人,不會是我。
寧為玉碎。
她眼中的淚水滴落而下,在白皙的麵頰上留下一道清晰的痕跡。
我這才發現,那分明是兩行血淚。
血淚之下,元瑾麵龐上的神情帶上了幾分微不可查的希翼與溫暖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