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琅抬頭,“有事嗎?”
“你會不會去上大學?”林厚彬搶在姑娘開口之前,掐著嗓子道:“如果不去,你的大學名額打算轉讓嗎?”
姑娘臉一紅,瞪了一眼林厚彬,雖然這人討厭,但也省得自己張不開口了,看向水琅一笑,“水乾事,就是這個事。”
水琅笑著道:“我現在還沒想好。”
肯定不去。
沒想好的是讓給誰。
這麼多人要,給誰,不給誰,給了誰會得罪誰,辦公室人都沒認全,關係也沒理清,當然不能輕舉妄動。
“那你要是想好了,第一個知會我,好不好?我很需要這個名額,上了大學,我就能轉正了。”
“等我想好了,再說吧。”
幸好,辦公室裡的這些人,不論是正式工,還是臨時工,都很點到為止,沒有過分黏著不放,否則要頭疼了。
“你前幾天的風頭,這些人都是鼓起勇氣來找你。”柳德華端著白瓷茶杯走過來添熱水,“以前要是誰得了一個大學名額不想上,彆說跟著去吃飯了,上個廁所都有一堆人搶著遞衛生紙。”
“讀了大學就有機會轉正,這等於是天上掉下來的機會,誰不想撿漏?”
林厚彬回過頭,看著想給水琅泡茶的肖可梅,“不來,除了害怕,還因為辦公室裡有一個很可能近水樓台先得月的人。”
剛拿著老曬乾的野菊花的肖可梅,臉“騰”地紅了,不好意思再往水琅跟前走。
水琅看了她一眼,沒有把杯子遞過去,看向柳德華,“我手上這個大學名額,是不是隻能給房管局內部的人用?”
“那當然。”柳德華吹著杯子裡的熱茶,“怎麼?外麵有你想給的人?”
林厚彬看著水琅, “一個單位一個推薦名額,不是本單位的人,怎麼能用。”
“水乾事!”
外麵突然走進來幾個一身大汗的人。
“水乾事,平安裡的工作,我們仍然沒辦法進展,還是必須得你出馬啊!”
“平安裡?”水琅疑惑看著登記小組的人,“他們不是都老實了嗎?”
“隻是在你麵前老實了!”小組長徐邦擦著汗,“我們去,他們還是不配合,雖然不躺在路中間了,但我們谘詢的時候,一說話,就有一堆人圍著“嗡嗡嗡”搗亂,吵個不停,記者都沒辦法,這些人招數實在太多了!可氣,真可氣!”
水琅把幾條街道的資料都攤開,“我還有很多資料沒背,空不出來時間。”
“背資料是最笨的辦法,你加入我們小組好了呀,跑個幾趟,就都能了解得清清楚楚了。”徐邦麵露焦急,“你加入,我們趕快過去,早點把平安裡解決了,我睡覺都踏實。”
水琅頭也不抬,“不去,你們人數正好,不要讓我變成壞人。”
徐邦回頭看著另外四個人,頭上汗更多了,“我去找許副局長!”
“真是現實,為了利益,這麼久的夥伴,說不要就不要了。”林厚彬搖頭,“你可不要去,要不然,肯定得罪一個人。”
“富貴就在眼前,彆說夥伴了,親人都能踢出局。”
柳德華坐在自己位子上,“水琅,你真不去?平安裡是個難題,但也正因為是難題,誰要能登記成功了,年度考核,那肯定是最優秀的那一批人,明年趕上局裡大改革,這批優秀的人,可都是提前掛上號的升職備選,小領導,你不想當?”
水琅拿起鋼筆,“我用得著?”
柳德華:“.......”
林厚彬:“.......”
辦公室裡其他人:“........”
柳德華豎起大拇指,“我忘了,英雄,奮不顧身,一級治安貢獻英雄,今年年度考核,你說第二,沒人敢說第一。”
“可以好上加好嘛。”許副局長站在門口對水琅招手,“來我辦公室,我有事找你。”
水琅起身,柳德華湊過來,“水姐,帶帶小弟,彆忘了,我們已經是一個小組了。”
林厚彬假裝看資料,其實耳朵豎著。
肖可梅想看水琅,又怕給她壓力,躲避著眼神。
水琅走出去了。
“我就不去了吧。”
“為啥不去?機會就擺在眼前哪!”
許副局長幫水琅倒了一杯茶,“住房改革處,即將開展工作,你平調過去,跟你直接升過去當乾部,那到時候做起事情,是完全兩樣的。”
水琅接過茶,“隻是登記?”
許副局長一頓,笑了,“當然了,即使他們怕你,但也不見得會配合你,同意登記,就意味著把他們認為是自己的房子交給房管局,房子就是他們的命,沒了房子,命都要沒了,也就不怕你的威脅了,畢竟,你也不是真的要他們命,所以到最後,你肯定要落在下方了。”
水琅點頭,“就是明白這一點,我才說不去。”
“平安裡確實很複雜,是這次複茂區普查登記,最難解決的事情。”許副局長歎氣,“但再難解決也得解決,再說,越難,機會就越大,尤其報紙鬨得沸沸揚揚,上麵都關注到了,你要是能解決成功,平安裡就是你的第一把青雲梯呀。”
“你們都解決不了的事,我什麼權利都沒有,情況也不了解,青雲梯也得有材料,不可能用空氣去搭吧?”
“但除了你,旁人連個突破口都打不開。”許副局長突然自豪一笑,“現在他們能進得去,這唯一的一道口子,還是你扯出來的,所以局裡很希望由你去談,至少他們還有可能聽得進去,其他人跟他們都打了好幾年交道了,根本不聽。”
水琅拿著杯子的手一頓,“所以,局裡不打算再拖,是決定處理這個爛攤子了?”
“具體什麼條件,得由你去談了再商量。”許副局長端起一遝厚厚的資料,放在水琅麵前,“有能力者升職加薪,無能力者渾水摸魚,第一步地基都打好了,上吧。”
水琅盯著資料看了許久,“你得給我透一個底,局裡對平安裡的上限是什麼?”
“原地不動,改造。”許副局長拍了拍資料,“前提是,平安裡與其他弄堂一樣,歸屬複茂房管局調配。”
水琅抱著資料走了。
-
“小舅媽,吃飯了。”
三丫趴在門口,看著坐在一堆資料裡的水琅。
“來了。”水琅伸了個懶腰,踢開一堆資料,揪了一把三丫的小臉,“吃什麼?”
“羅宋湯!”
水琅活動僵硬的脖頸,坐到桌子前,一碗番茄色的羅宋湯就遞了過來,頓時被麻將塊大小的牛肉吸引住視線,“居然有牛肉!”
“前幾天就找人訂了。”周光赫盛了米飯,放到她麵前,“吃了補補精神。”
水琅拿起調羹先喝了一口湯,酸酸甜甜,牛肉番茄一直是絕配,立馬開了食欲,將一大塊牛肉塞到嘴裡,一咬,眼睛瞬間亮了,軟香酥爛,一股上好牛肉才會有的奶香,一點都不柴,連忙咽下去道:“我去,牛啊!”
一桌人都被逗笑了。
“可不就是牛。”周卉拿著湯勺,又舀了兩塊放到水琅碗裡,“多吃點,看那麼多東西,很費腦細胞。”
“腦細胞?”水琅笑看向周卉,“大姐,你下鄉之前,讀書讀到哪裡了?”
“高中,怎麼了?”
“沒,就覺得你挺有文化的樣子。”
周卉頓時笑了,“十來年沒摸過書了,哪還有什麼文化。”
“文化學了就是跟著你一輩子,大姐,醒著的時間彆都用來糊火柴盒糊紙箱,你可以把以前的書都拿出來看看。”水琅一口米飯,一口湯吃著,“我不是說三個丫頭認字的小學課本,是你以前的高中課本。”
“行。”周卉沒問那麼多,以為水琅怕她在家無聊,才這麼說。
“對了。”
水琅一直想說,太忙了沒找到空,“最近很有可能,有自稱是我的親人上門,你不要搭理,把人趕走就行了。”
周卉詫異,“你還有家裡人在滬城?”
水琅搖頭,“是他們自稱是我家人,我沒說他們是我家人。”
周卉一下就聽明白了,之前就知道水琅家裡成分不好,前些年肯定是出過一生都難以彌補的嫌隙,點了點頭,沒有多問,“好,來了我就說不在,不讓他們見到你,煩你。”
水琅輕笑出聲,“大姐,你真是個老實人。”
“你擔心誰?”周光赫挨著水琅坐了下來,見她不避諱大姐,也就直接問道:“申琇雲是不必擔心了。”
水琅偏頭看他,“怎麼說?有什麼結果了?”
周光赫點頭:“破壞統購統銷首要分子,行為有複辟,□□傾向,賄賂貪汙,判刑十六年。”
倒吸氣聲音響起。
是周卉與大丫,大丫年紀大一點,學的東西多了,再加上以前就住在勞改農場外麵的舊牛棚,經常見到下放的犯人。
常聽說的是三年五年,最高七年的,那些人都生無可戀,十六年,等於那些人的絕望再乘以三四倍!
水琅喝著湯,“下放到哪裡去?”
“還沒定,隻是黑市這一件事,偽造罪證還沒定。”周光赫吃著白米飯,“本來暫時取消遊街示眾,但最近正好趕上嚴□□市,申琇雲的事件過於嚴重,上麵決定將她遊街示眾批判。”
水琅笑了,“好啊!”
原打算先讓他們去牢裡待幾年,再嘗儘缺吃少穿,窮困潦倒,受人欺負的滋味,等進入八零年代,最嚴厲的嚴打開始,那時候親子鑒定也出來了,再送小三和渣父,一起遊街示眾完,接著吃槍子。
沒想到,小三提前體驗上了。
“什麼時候遊街示眾?”
“三天後。”
“那我可一定要去看。”水琅將一碗羅宋湯喝完,“偽造罪證,鄔善平雖不是主謀,但也是知情人,可惜,申琇雲很有可能自己一個人抗下罪責,保全鄔善平。”
周光赫點頭,“申琇雲知道知青辦的人被拘留了,確實把所有罪責一並抗下,沒牽扯到鄔善平。”
渣男,運氣挺好。
先是有鄔善誠保。
後有申琇雲保。
水琅放下筷子,即便幾年後渣父一定會被槍斃,這幾年也不願意就讓他這麼好過。
但馬上,對付鄒家,確實有用得到他的地方。
水琅拍著肚皮思考著。
-
昨晚,水琅才剛說過會有人找上來,周卉早上打開門,就看到兩個人上門。
“你是周卉吧?我們找水琅同誌。”
“水琅不在,你們走吧。”
“我們天還沒亮,就在這等了,這還沒到上班時間,她肯定還在家裡。”
“不在。”周卉坐在輪椅上,想要關門。
“周卉吧?”一個頭發花白的中年女同誌撐著門,“你忘記我是誰了?你能留城,還是我給你外婆審批的證明。”
周卉一愣,“你是,花主任?”
不是水琅家裡人?
水琅打著哈欠,走到客廳,看著肩膀上沾滿露水的人,“這裡又不是法庭,找來這乾什麼?”
“水琅同誌,我是複茂區知青辦主任花瀾。”花主任坐在椅子上,眼袋要垂到蘋果肌上麵去了,“聽說昨天有幾個偽裝成知青辦的人跑去派出所找你,惹怒了你,起訴我們知青辦,我沒想到會有這麼大膽的人,給你造成這麼大的誤會,實在抱歉。”
水琅眉頭一挑,“偽裝?”
“是的。”花瀾一臉嚴肅,“昨天派出所已經調查清楚,那幾個人九年前就曾經偽裝過知青辦下鄉小組,參與了申琇雲偽造證件一案,實際上與我們知青辦一點乾係都沒有,他們將會被拘留判刑,嚴厲處罰。”
水琅看著頭發花白的女同誌許久,對方麵不改色,連睫毛都不動一下,“哦~”
周卉疑惑:“還有人會冒充知青辦乾部?”
“當然,何止冒充,我們知青乾部比你們這些上山鄉下的人還要苦,說句實話,知青乾部就是廣大知青的出氣筒,近十年來,不知道承受了多少汙蔑造謠,挨罵都是輕的,我們不止一次受到過人身傷害,這其中還有不法分子挑撥離間,故意陷害。”
花主任看向水琅,“水琅同誌,複茂知青辦對你當年下鄉一事極其重視,你是第一批下鄉的知青,當時確有疏忽,審查不清,一係列乾部已經主動去公安局自首,我今天來,就是代表複茂知青辦,向你道歉補償。”
“哦~”
水琅靠在椅子上,臉頰還帶著睡痕,雙眼慵懶,“什麼補償?”
“首先是把你的戶口轉回滬城,將你安置好。”花主任低頭,看著桌子上頭條是水琅照片的報紙,“但你現在已經是房管局的員工,還是先進模範,你的工作比我們知青辦安排的工作好上一千倍了,所以工作這方麵,知青辦沒能力幫你錦上添花,決定將知青與工人之間的工資差,補足十年給你。”
“知青一個月十五塊到二十,工人一個月三十塊,我們按十五塊一個月算,十年,一千八百塊,你看如何?”
水琅懶懶一笑,“我有工作,倒成我的不對了?”
花主任一頓,沒想到這筆巨款說出來,水琅居然連眼皮都沒掀一下,一點反應都沒有。
要知道,這已經是複茂知青辦成立以來,拿出過最高金額的補償了!
“現在知青辦倒是有工作名額,一個是水泥廠的搬運工,一個是國營菜市場的賣菜崗位,還有一個是供銷社回收門市整理工,都是普通職工,工資三十一個月,跟你的房管局住房交換員比起來,天差地彆。”
水琅微微往上坐了坐,“供銷社回收門市的崗位,我要。”
花主任臉上一絲驚訝閃過,隨即點了點頭,“可以,供銷社回收門市崗位,十年工資補貼,如何?”
水琅打了個哈欠,“我最近得了一個大學推薦名額,我在想,要是我當年沒下鄉,現在早就是大學畢業生了吧。”
花主任皺眉,“你有了一個大學推薦名額,有了住房交換員的工作,現在又有了供銷社的工作,還要一個大學名額?”
“供銷社回收門市的崗位,讓我大姐去。”
水琅說完,突然被點名的周卉一臉懵,“我去?”
“她去?”花主任眉頭皺得更緊,“就算是供銷社櫃台,裁布上貨上稱,也都是力氣活,回收門市,雜物就更多了,周卉沒法做吧?”
“所以讓你再弄個大學名額。”水琅接過大丫泡的咖啡,“我大姐戶口掛在供銷社,人去上大學。”
周卉傻眼了,做夢都不敢做的事,水琅輕飄飄說出來了,覺得花主任快要發火了。
“可以!”
周卉瞪圓了眼睛看向花主任,記憶當中這人可是雷厲風行,當初知青下了鄉,被惡劣環境嚇得逃跑回來,可都是在花主任的威嚴下,全都哭著重新登上火車,有她把守滬城,再沒人敢生出逃跑回城的念頭。
現在???
一頭大獅子,正被水琅像小雞一樣拿捏著???
花主任扯出笑臉,“明天我把補償安排到位,你就撤訴,如何?”
法庭才剛恢複,知青辦居然成了第一件大案,水琅這一舉動,昨天晚上可是震碎了無數人的心,讓無數個人一夜未眠。
想到終於能完成上麵交代的任務,花主任終於暗暗鬆了口氣。
“我要是不下鄉,應該也不是普通職工了吧?”
花主任笑臉一頓,鬆掉的氣,又重新高高提了起來。
水琅拿著報紙,“我能力,報紙上都寫了,不說八級工,起碼也是個六級工吧,那一個月工資怎麼也應該是在八十塊錢。”
“六級工?!”
“八十減十五,六十五,六十五一個月,十年一百二十個月,不是一千八,是七千八百塊。 ”
七千八百塊!!
花主任倒吸一口氣,還沒吐出來。
就聽水琅接著道:“知青下鄉,就是鄉下人,乾農民的活,吃農民家的飯,我要是城裡人,一個月是有三十斤口糧的,十年就是三千六百斤,這個最起碼該補償給我吧?”
花主任拔高聲音:“三千六百斤糧食?!!”
“我要沒下鄉,該結婚了,該有孩子了吧?”水琅無視花主任從嚴肅到變形的臉,“像我這麼大的人,你看大姐,三個孩子了,一個小孩子十斤到十五斤口糧,我們就按最多的算,十五乘以十年,嗯,現在是一千八了,一千八乘以三個孩子,是五千四百斤糧食。”
花主任“蹭”地一下站起來,一陣暈厥,又跌了回去,旁邊跟來的乾事,已經僵直了,與呆滯的周卉,一起眼神發直看著水琅。
花主任一手扶著太陽穴,一手指著水琅,“你彆太......”
“還有老公。”水琅看著剛買完早餐進門的周光赫,“這個,勉勉強強,就按他算吧。”
花主任朝著水琅的目光看去,很年輕,看上去二十出頭,頂多是個二級工,比普通職工多十塊錢,配她,確實勉勉強強了,下意識想鬆一口氣,就聽到:
“營級,一百三十塊一個月,乘以十年,一萬五千六百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