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琅斜了一眼林厚彬, “你去。”
林厚彬脖子一縮,推了推眼鏡,“你先扇,我跟著你。”
“你怎麼能跟著她呢, 你不是還要當她的老大嗎?”柳德華笑道:“當時還要水琅給你倒水呢。”
哪壺不開提哪壺!
林厚彬拿出軍用水壺, 擰開蓋子, 遞到水琅麵前, “喝口水, 消消氣,咱們再進去弄他們。”
水琅將水壺推開, 看著眼前新搭出來的草棚, “這怎麼回事,休息了一個周末,怎麼又多了幾個新的,李大腦袋!”
躲在門口的李大腦袋一激靈, 不想出去, 但又不敢不出去,“你老叫我乾什麼!”
“我在問你,這怎麼回事!”
“我哪裡知道,我又不能在這天天看著他們。”李大腦袋看水琅要發火了, 更不敢出去,沒發火的時候都那麼橫, 這要是發火了, 不是更嚇人, 身體往裡麵縮了縮,“好像是有兩撥人來過了,一個說你跑了, 一個說政府要賠錢,拆了重建,所以,所以就想多占點地盤,好多拿幾十塊錢。”
“拆遷?賠錢?你想得倒美,那麼大腦袋裡裝的都是什麼,聽風就是雨,彆人說什麼都信。”
不等李大腦袋說話,水琅接著就道:“把人都喊出來,喊到小區中心來,一見到我,都躲什麼。”
“又叫我。”
李大腦袋嘀咕一句,你跟個閻王似的,誰不怕你,當然一見你就躲了,嘀咕完,貼著牆邊走,去叫人。
十分鐘後,平安裡的居民都集合過來。
小區中心,原來是留出來的文化中心,是花園,是涼亭,現在全被岌岌可危要倒的危房,棚房所取代。
有兒子結婚,房子不夠,加蓋出來的,有廚房不夠用,廁所不夠用,加蓋出來的,還有籬笆圈出來種菜的,雨棚圈出來也是留著住的,除了上下鋪,單人床,箱子,木墊,等用來睡覺的東西,雜物也是堆積如山。
舊水桶,舊鍋子,舊爐子,破箱子,掉了漆的架子,缺了手把缺了輪胎的三輪車,缺了內膽的暖水瓶殼子,總之亂七八糟,什麼都有,什麼都舍不得扔。
地上打從建成起,就沒有鋪過水泥鵝卵石,一直就是泥土路,人走得多了,一部分成了光板路,但不平整,坑坑窪窪,窪的地方都是水,還是汙水臭水,一腳踩進去就是一腿的泥。
因為靠著蘇州河,滬城梅雨季又多雨,所以平安裡的居民,就沒有彆的弄堂居民那樣乾淨整潔體麵,一個個看上去都邋裡邋遢。
水琅打量的期間,眉頭一直皺著,臉色也沉著。
看她這樣,平安裡的居民大氣都不敢出,在心裡把李大腦袋的祖宗十八代都拉出來罵了好幾遍。
叫你你就去唄,乾嘛把他們也叫上!
“這房子誰建的?”
水琅突然一吭聲,平安裡的居民同時嚇得一激靈,人還沒反應過來,手就指了出去。
被無數根手指指住的王老帽差點罵出聲,到底和誰是一夥的!
“我我的,怎,怎麼了?”
水琅站在草棚下,抬頭看著陽光就像是穿過篩子似的照下來,“你建這個是為了什麼?”
“住住啊!”
“你進去。”
王老帽慢慢吞吞挪進去,站好之後,看向水琅,“進來了。”
水琅沒搭理他,走了出去,看著大家,還是什麼話都沒說。
正當大家被看得心虛,眼神躲閃,李老帽也莫名其妙,想要走出來的時候,突然,水琅踹了一腳草棚的柱子。
“嘩啦——”
“啊——”
“啊!!!”
草棚驟然傾倒塌陷,將李老帽壓在裡麵。
平安裡居民嚇了一大跳,驚慌失色衝過去,想要扒開草棚,看看人是死是活。
這也太橫了!
李大腦袋拍著胸口。
他就知道,有事要發生!
“現在緊張了?”水琅攔住一群人,“建的時候怎麼不知道緊張?這種違建物,我輕輕一踢,就把人壓塌了,李老帽光棍一個,一個人住一間房間,他需要個屁的違建房住,他建了,你們也同意,今天壓不死他,你們就不怕小孩子走過來,被壓個三長兩短?”
趕著去扶李老帽的居民全停了下來,不說話了。
哼哼唧唧的李老帽在棚子底下也不吱聲了。
“局裡在給你們解決難題,你們想乾什麼?還沒開始,你們就打算坐地起價?”
水琅又踢了一根柱子。
“轟”地一聲,一個草棚再次倒塌。
人群驚呼一聲,全都縮在一起,驚怕看著水琅。
搭建的人憤憤不平,卻不敢吭聲。
“想美事一個比一個行,拆遷重建?真拆遷輪得到你們這些難搞到全市都出名的人?全市都拆光了,都輪不到產權不明的平安裡!”水琅冷哼一聲,“我把話就撂這了,你們可以繼續再違建這些危房棚房,看看有沒有人來跟你們談拆遷,不說長,十年,看看是不是全區房子都輪完了,都輪不到你們平安裡!”
平安裡居民麵色惶然,縮在一起發抖,看著發火的水琅。
以前來,水琅都是麵色很平靜,哪怕是第一次見,那樣的驚險場景下,都無比淡定。
這還是第一次看到她情緒外泄。
眾人推著李大腦袋,想讓他去滅火。
李大腦袋斜著身體,挪過去,“水水水乾部,不是說,區裡打打算管我們了嗎?”
“什麼區裡管你們,市裡都不管你們,還區裡管你們,你們想得倒美。”水琅盯著所有人,“實話告訴你們,彆說拆遷了,就是修繕,上麵一見到平安裡,就把資金申請駁回了。”
“啊——”
平安裡頓時響起了成片夾雜著失望的驚呼聲。
一群老人臉上還出現了絕望。
草棚下突然動了動,王老帽掀開棚頂,爬了出來,“你不是在騙我們吧?有人都來告訴我們了,政府打算拆遷補償重建。”
“那你繼續等著。”水琅連個眼神都不給他,看著大家,“想等的人,現在就可以走了,讓我看看有多少,最好是全走了,我也省事了。”
平安裡居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臉上都有著狐疑與不確定。
看了半天,沒一個人走的。
李大腦袋慢慢挪著,“水乾部,我們肯定還是相信你,但這不是,你把我們的資料收走了,好幾天就沒動靜了。”
水琅不耐煩道:“你當我是生產隊的老黃牛嗎?就是生產隊的牛,也有歇一歇的時候,我不能有休息天?就得天天為你們乾活?”
李大腦袋頭都快搖斷了,“不是,不是這個意思,我們,我們都沒工作過,沒正經上過班,忘了還有休息天這回事。”
平安裡的居民跟著點頭,同時竊竊私語響了起來:
“我就說她看著就可靠,都怪那人,說的跟真的一樣。”
“到底是拆遷補償,還是連修繕都不給修繕了,要真是連修都不給修了,我們可怎麼住啊。”
“我覺得水乾部說的還靠譜些,政府都沒來談產證的事,怎麼可能一下就給我們拆遷了,還給補償。”
“就是,要是這麼容易,也至於這麼多年,都不管我們了。”
聽到這裡,水琅發火的計謀,也可以收了,先是重重歎了口氣,引起大家的注意,才道:“我知道,其實你們是受害者,還是二次受害者。”
平安裡突然陷入罕見的寂靜。
很快,非常迅速的,一大波人的眼睛突然就紅了,接著眼前就一片模糊。
很想控製,但完全控製不住,鼻子越來越酸,眼淚也越湧越多。
多少天了,多少年了,數都數不清。
從最開始終於能在滬城有個家的興奮,掏出所有的錢,沒日沒夜乾苦力,參與建設,房子終於蓋成了。
錢花光了,人累出去半條命,結果房子卻不屬於他們了。
鬨了不知道多少天,終於要來了一張房產證,他們心想,罷了,就當是自己出錢蓋的房子了,總算有個家了。
可誰知道,還沒踏實兩天,房產證的到來,跟著而來的是滬城所有房屋都將變成國有管製,他們剛蓋的房子又不是自己的了,這當然不能樂意!
多年來各不讓步,平安裡成了全區的異類,街道不管,房產局不管,老人含著憋屈與擔憂,一個接一個離世了,一批又一批孩子又長起來了,可任何工作安排,都輪不到平安裡,就連糊火柴盒都輪不到他們。
街混子越來越多,房子也越來越破,淨看著彆人一個接一個進廠工作,入黨,成為光榮的工人乾部。
淨看著彆人的房子,一次又一次修繕,
馬桶浴缸,鋼窗蠟地,他們不指望,隻是不想再去水站一桶一桶水拎回來,不想早上再去糞站排隊倒痰盂,不想看到簡陋的公共廁所淹到路上了,夏天,臭氣熏天都沒人管。
一波又一波的乾部來了,又走了,隻留下一句,這裡的人都是無賴,癟三,潑皮。
這麼多年,隻有水琅一個人,說出了這句話,他們是受害者。
一句話,就讓他們止不住淚。
“水乾部。”王老帽抹著眼淚,“我現在相信你的話了,你才是真正打算管我們的人。”
“得了,彆演了。”
煽情的氣氛頓時裂開了。
水琅拿出資料丟給王老帽,“我隻是一個小職工,沒那麼大能力管你們,想要平安裡變好,平安裡的居民一個都不能少,得你們帶著我,才有希望,否則你們就還得這個樣子住下去。”
“我們帶著你?”
王老帽翻開資料,一群還掛著眼淚的人湊了過來,“玉蘭杯?這是啥?”
“我剛才說了,局裡想要修繕平安裡,向上麵申請了修繕資金,但被駁回了,沒有錢,就修不了房子,但是平安裡的房子實在太破了,汙水嚴重,連個像樣的公共廁所都沒有,必須得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