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人族的小孩又來了。
樓起笙側身隱在樹後,純黑的眼眸冷淡,帶著幾分警惕與質疑,審視般地靜靜地注視著不遠處。那裡有一個穿著單薄布衣的小男孩,正佝僂成一團,蹲在樓起笙家的院門口。
前日才從冬到春,河裡還會在夜裡結一點冰碴子,空氣裡蔓延著寒冷,一張口便是白氣兒。那個孩子哪怕再健壯點,身上的衣服都不足以抵禦這樣的溫度,何況他還很瘦弱。
衣服很舊,洗過太多次,顏色都快掉沒了,灰撲撲的,裡麵的棉花大概也不剩多少了,尺寸還不合他身,長短雖然差不多,原先的主人卻明顯比他壯,他穿著,袖口領口褲口都空蕩蕩的,往裡灌風,他父母都不給他稍微縫一下。
樓起笙知道這個孩子的父母偏心這孩子的哥哥,昨天他還見到了這孩子的哥哥,穿著厚厚的新棉襖和棉鞋,麵色紅潤。不像這孩子,臉色是不健康的蒼白色,毛發,唔,人族是叫頭發,有點枯黃。
樓起笙還知道為什麼這家父母會偏心成這樣。因為這孩子是個啞巴,而他那個哥哥則是個能言善辯會讀書的。
這個啞巴……這個小可憐,叫列新雁。可他原先連這個名字都沒有,原先他叫列阿寶,不是父母的寶貝的意思,而是他爹隨意取的。他爹起初甚至懶得給這個啞巴兒子正經取個名字。
樓起笙向來不受桃源村村民待見,他也不待見他們,井水不犯河水,各不相乾。他原本與列新雁也是如此,可最近不知怎麼,列新雁忽的對他極有興趣,跑過來朝他一通比劃,他起初沒懂意思,正茫然皺眉,列新雁突的往他手裡塞了一個紙折的小玩意兒。
他更茫然了。
這紙應該是列新雁的那個哥哥練字完了不要的,被列新雁折成了一隻小鳥。
樓起笙自幼經曆曲折,除了收養他的樓獵戶夫婦外,他再未感受過外界對自己的善意,於是他也嫌棄那些家夥……除了這個列新雁。
正所謂,愛美之心皆有之,這很正常。列新雁長得實在可愛。瘦弱、蒼白、毛發枯黃也蓋不住的可愛。
他曾經第一次見到列新雁就差點兒移不開眼。他自己也說不準為什麼,反正就是情不自禁想看這個人族。好像似曾相識,可他確定沒有這回事。這隻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人族孩子。
但他自知身份,便隻是在心裡暗自那麼覺得,偶爾暗中觀察,麵上與對方依舊毫無交集,直到最近列新雁跑過來塞給他一個折紙。
當時樓起笙以為對方發現了自己平日的偷窺,是來興師問罪的。他立刻在心中打定主意絕不承認。孰料……
“為何給我這個?”樓起笙不解道。他說話的嗓音有點嘶啞,因為平日裡他極少說話。沒有人和他說話,他總不能自言自語。偶爾他去鎮上買賣東西時會說一兩句。
列新雁又是一通比劃,樓起笙還是看不懂。
列新雁沮喪起來,低下頭。樓起笙有股衝動安慰他說:看不懂是我的問題,不是你的問題,你
沒有任何錯。可還是沒說出口。
場麵尷尬了一小會兒,列新雁從樓起笙的手裡摳回那隻紙折小鳥。嗯,是摳回。因為樓起笙下意識地收攏拳頭,將小鳥握緊在掌心,沒有輕易還給列新雁。
……麒麟的本能罷了,到手的東西哪能讓彆人拿走?還是這樣罷了,絕對不是因為舍不得!
列新雁卻不知他複雜的內心活動,低著頭一個勁兒地認真地掰他的手指。
倆這麼僵持一陣,樓起笙最終還是鬆了手。
紙折小鳥被樓起笙抓得皺巴巴的。樓起笙看到,頓時心虛,但依舊擺著冷酷的臉。
列新雁沒有生氣,平靜地把小鳥整理好,然後捏著小鳥在樓起笙的麵前揮來揮去,佯裝小鳥在飛。
“……”樓起笙更迷惑了。
最後列新雁沒辦法,抓過樓起笙的手,在他手心一筆一劃地寫:識字嗎?
樓起笙震驚:“你會寫字?”
列新雁也震驚,寫下:你識字?
“……不行?”樓起笙語氣硬邦邦地反問。
列新雁急忙搖搖頭,繼續寫:隻是驚訝。你從哪裡學的?
“……天生就會。”樓起笙一半真一半假地說。
他是麒麟,麒麟有天然傳承,這傳承裡有一點點關於人族文字,但十分有限。其他的都是靠樓起笙偷聽私塾先生上課學的。
倒是列新雁,據樓起笙觀察,理應是不會寫字的啊。
列新雁的那個哥哥生怕列新雁有一點出息,樓起笙親眼見過列新雁想摸摸那家夥的書,就被那家夥狠狠斥責了一通,讓列新雁不準亂碰。列新雁怯怯地點頭答應,眼尾都憋紅了,看上去特彆可憐。
真可惡啊那個哥哥。樓起笙看不下去,略施小手段,就讓那家夥走在路上突然摔了個狗吃屎。
樓起笙則得到了來自天道對他傷害人族的懲戒,突發高燒,在家躺了幾天,差點餓死在床上。樓起笙不服,躺了多久就罵了天道多久。
這會兒,列新雁沒多問樓起笙怎麼識字,隻是繼續寫道:這個千紙鶴給你玩。
“千紙鶴”?這是什麼鶴?傳承裡沒說。不愧是沒用的麒麟族的沒用的傳承,嗬。
列新雁把那個千紙鶴塞回樓起笙的手心,推了推他的手,示意他玩。
“……”樓起笙艱難地拒絕,“不需要。你究竟想乾什麼?”
列新雁再度拉起他的手,寫道:我想找你一起玩,我們當朋友吧。
“……”樓起笙被這句話乍一衝擊,眼睛都微微睜大了,差一點兒就失口說出真心話“好”,可想來想去,自己天煞孤星,還是算了吧,彆連累了對方。
他便冷酷地拒絕道:“離我遠點。”
在那之後,列新雁隔三差五來找他,他直接避而不見,就像此刻。
可是……
樓起笙微微仰麵看向天空。初春的天氣還不穩定,這會兒竟飄起了一點點雪粒子。
他的目光移回列新雁
的身上,對方也發現了這件事?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歎著氣站起身,跺跺腳,搓搓手,終於決定打道回府。然而,剛走出去十來步,腳下一崴,臉朝下趴到了地上。
樓起笙:“……”他的心猛地往上一提,下意識就要衝過去,卻又硬生生止住了腳步。
不應該……不要和對方結下什麼因果比較好。
他不是人族,是麒麟,而且是一隻被族群放逐的麒麟。
雖然……但是,偶爾在夜深人靜之時,他躺在床上睡不著,想起早逝的養父母樓獵戶夫婦,會有一點懷疑是否他倆真如村長所言,是被自己克死的。有沒有一種可能,他真的命中帶煞?他娘便是懷上他之後才被魔氣侵體,後來更是因此被封印起來。
……列新雁哭鼻子了。
樓起笙頓時沒空去回想彆的,微微蹙眉,擔憂地看著雖然從地上爬了起來,但站在那兒沒走,默默用手背抹著眼淚的列新雁。
……快點回家去啊。雪粒子越下越大,剛又摔到了泥坑裡,衣服臟了都另說,濕噠噠的,再被一凍,就這風吹能跑的小身板兒,如何受得了?樓起笙在心中暗暗如此焦急。
可列新雁都凍得兩條腿瑟瑟發抖了,還杵在那裡抹眼淚沒走。再不走,眼淚都要成冰碴子了!樓起笙惱怒地想。
列新雁哭都是很安靜的,吸鼻子的聲音仿佛是在刻意壓抑。這令他看起來越發惹麒憐愛。大多數情況下,生而強大的麒麟都生而具有憐愛弱小的特性。
終於,樓起笙忍無可忍,大步走過去,不由分說,招呼都因為太生氣了而沒打,拉起列新雁的手朝不遠處自己的家走去。列新雁猝不及防被他拉得一個踉蹌,差點兒又摔了,幸而這次樓起笙就在旁邊,眼疾手快地拉了一把。
列新雁站穩後,眨著無辜的眼睛看著樓起笙。這眼睛十分澄澈,水汪汪的,像極了傳承中對麒麟泉的印象和感覺,令樓起笙越發感覺熟悉,好像一人一麒曾在哪裡見過。但是,沒有。
“……走。”樓起笙最終隻硬邦邦地說了這一個字。
列新雁卻知道他的意思,急忙地點了點頭。於是樓起笙再度拉著他朝自己家走去,這次一路順利。
天氣雖冷,對於麒麟而言倒是不算什麼,因而樓起笙沒有在住的房子裡燒炕或煤爐子。打開門進去,比外麵暖和一點點,不多。
列新雁一麵搓著凍壞了的手,一麵好奇地四處打量,但很快他就反應過來,看回樓起笙的臉上,露出一個不好意思的表情,比劃了一下什麼,訕訕地低下頭。
“……”可惡,到底為什麼麒麟的傳承裡沒有手語。沒用的麒麟。樓起笙惡狠狠地這麼想著,把列新雁拉到炕邊,把清晨整齊疊放好的被褥攤開,示意他坐。這比坐板凳上稍微暖和一點。但還不夠。他得馬上去燒炕。
列新雁卻扭扭捏捏地不肯坐,又開始了比劃,指指被褥,指指自己衣服上的臟處。這下子樓起笙看懂了意思,這太明顯了,是怕弄臟了被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