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宮偏殿中,簾幕重重疊疊地垂著,看不清寢宮裡具體的模樣。宮女太監各個臉色肅穆,垂眼站在當值的位置上,太醫進進出出,來往頻繁卻不發出一點聲音。
一則是擔憂驚擾了病人休息,二則,是怕觸了宸王黴頭。
陛下病重,宸王不顧朝堂文臣議論,代為執政。這些時日,為了照看著陛下的病情,他日夜宿在宮中,幾l乎一刻不離,但凡是陛下用的藥,都得宸王一一過目後才能遞到永安宮中。
為此,外麵大臣們早就吵翻天了,一部分人說宸王這是僭越宮製、以病重為名挾持陛下;另一部分人說雖然不合禮製,但陛下病重難以打理國事、由宸王代為執政也十分妥當,更何況陛下此次受傷正是因為刺客侵襲,眼下周邊諸國虎視眈眈,必須要宸王坐鎮才能穩住軍心。
更有甚者,私下裡也會猜測,宸王是否要親眼看著陛下咽氣,好保他的皇位萬無一失。
總之,為了這件事已經爭吵了許多日了。
宮中雖然也有議論,但比起宮外還是少了許多,宸王行事狠絕,前幾l日有幾l個太監在廊下說閒話,並沒有叫彆人聽到,誰料第二日就被拖下去杖殺了,被割下來的舌頭到現在還掛在宮門外,路過時瞥見一眼,不免膽戰心驚。
此招一出,宮裡清靜了不少。
外麵傳得沸沸揚揚的,說什麼的都有。不過每日輪班守夜的太醫倒不覺得,宸王某些行為舉止雖然確實有僭越之嫌,但要說他是在盼著陛下過身好早登大寶,那是絕對說不過去的。
但凡是陛下的湯藥,即便太醫院已經有備案,每碗送來之前也有太監試過藥性,但他都要親自過一口,試一試冷燙苦甜,確認過後再給陛下服用;陛下夜間咳得厲害了,不消等第二日,晚上小廚房就已經送出了梨湯。
陛下病中不能打理政事,宸王雖代為執政,但也不論黨羽,若有賢能者,陛下麾下的文臣武將也都予以重用。
依他們來看,眼下雖然流言如沸,但人言不可儘信,盼著陛下病逝的恐怕另有其人。
隻可惜……
“所謂胸痹,歸根究底病因在於心,氣滯血瘀,心脈痹阻,不通則痛。而肝脾腎肺皆有所傷,尤其肺處氣血不足,故而呼吸不暢,咳疾不能愈。”太醫心底微微歎息,“眼下暫時沒有什麼根治的法子,隻能先溫補將養著,再以針灸為輔,緩解陛下胸口疼痛的症狀。”
穆山顯站在殿外,神色黯然。
其實太醫說的這些他一開始就已經知道了,所謂的胸痹其實就是心臟鈍性損傷。往往是由於遭受車禍、高處墜落這類鈍性/暴力造成的傷害,也可以簡單粗暴地理解為“內傷”。要是一刀子紮進去,這就不是鈍性了,是穿刺性。
謝景受傷是因為他不慎跌倒、從山崖上滑了下去,後背正好撞上了一塊尖銳的石頭,疼得他當場昏了過去。心臟是極為脆弱的地方,在這裡受一擊重擊……後果可想而知。
“您應該知道,謝景有一個
心臟病的debuff。”017是這麼解釋的,“本來在這次測試之前我們已經移除了,隻是沒想到出了差錯。重新接入程序後,因為數據不兼容的問題,眼下我們無法識彆到謝景的主角身份,相關的特殊功能也無法使用……”
之後的那些解釋,穆山顯一個字都沒有聽。
他知道這些都隻是借口罷了。
如果按照人類的時間流速來算,一個偌大的運行了幾l百年甚至更久的老牌係統,竟然連一個數據兼容的bug都修複不了,太可笑了。
不是做不到,是不能做。
017也知道這樣說顯得自己很廢物,所以最後還是掙紮了一下,提了個簡單粗暴的方法:
提前離開這個世界,終止運行就好。
謝景的數據bug會在結算時進行修複,等到宿主進入下一個世界時,彼時“謝景”已經修好了,不會有任何改變。
眼下主線任務已經解決,穆山顯想什麼時候離開就什麼時候離開,但如果再拖下去,主角意外身亡,那即便完成了主線任務也會失敗。
要知道,結算成功有個最重要的前提,那就是登出時世界可以按照原有的邏輯自洽地運行下去,換句話說,你不能玩個密室逃脫,為了保證自己的安全就把所有鬼都給刀了,那不行,要是這樣,其他人還怎麼玩?
穆山顯聽到017的提議,隻回了一句話。
“普羅要走的時候,你們也是這麼‘挽留’他的麼?”
這下,017就說不出一個字了。
接連幾l個世界下來,穆山顯的積分已經快要與普羅的持平,等到下個世界結束,他就是積分排行榜新的第一名。
新的排名會不會在快穿者之間掀起軒然大波,穆山顯不知道。但他知道,他日漸逼近的數字已經引起了主神的注意。
接連的兩次意外,都是主神對他的警告。
“謝景”隻能在主神的世界裡才能存活。
被戳穿的那一瞬間,017難得地體會到了尷尬羞愧的情緒,心裡也怪不是滋味的。
它和宿主合作了許多年,要說一點感情都沒有肯定是假的,好歹傾注了這麼多時間和情感,如今卻鬨到現在這副地步……
如果宿主願意留下來,那該有多好啊。
不過這話017也隻敢在心底想想,並不說出來,它知道宿主是不會答應的。
但穆山顯還是同意了它的提議,在謝景生命終止之前登出,拿到積分進入下一輪。
這一盤已是死局,沒必要再執著了。
017問他打算什麼時候離開,他搖了搖頭。
“過一陣。”穆山顯如是道。
但具體要等多久,他並沒有明說。017心裡有猜測,隻是他不提,它也不敢表明。
太醫走後,穆山顯去拿了些飼料,走在廊下喂那隻白羽鸚鵡。
大約是感知到了什麼,鸚鵡最近也跟著主人不吃不喝,精神頭都蔫了許多,底下的
人怎麼哄它、帶出去散心都沒用。隻有穆山顯來喂食它才會吃一點,用不喜氣的哀傷的嗓音叫:“宸王殿下,怎麼才過來。”
每次穆山顯聽到,都不知怎麼回答。
這句話根本沒人教它,誰也不知道它是怎麼說出的。穆山顯也不像孟千舟那般會獎勵它幾l顆瓜子,隻偶爾撥一撥它的白羽,鸚鵡也不生氣,挨著他撒嬌。
喂得差不多後,穆山顯就回去了。
明明已經開春,不似之前那般料峭寒冷,但永安宮裡火爐還是旺盛地燒著,硬生生供出一個深春溫暖季節。獸金炭燒起來沒有煙塵,一絲嗆人的煙味都聞不到,靠近時還有一股淡然的鬆芝香。
穆山顯撩起簾帳走進去,屋子裡一陣濃濃的艾灸味道。醫者小心翼翼地收好工具,看見他來,躬身行了個禮,之後才離開。
謝景披發臥在床上,半身赤/裸著,背部露出一片駭人的印跡。他瘦了許多,好像風一吹就能吹走似的,皮膚也更白,卻不是羊脂玉的溫白色,而是氣血散儘的蒼白。
蜀桐正半蹲半跪著給陛下擦拭背,穆山顯看了片刻,“我來。”
蜀桐頓了頓,把手巾過了水,清洗擰乾後遞給他,穆山顯接替她的位置坐到床邊,期間兩人沒有說一句話。
從他帶著謝景回宮後,蜀桐對他態度就十分冷淡生硬,保寧還懂得克製些,但蜀桐眼底就是實打實地怨恨了。
倒也不怪她,好好的人送出去的,回來時卻已經變了副模樣。
這段時日,宸王照顧陛下十分仔細,不像是要加害他的模樣,陛下對他也不生疏,漸漸地蜀桐才收了幾l分情緒,隻是從前愛說愛笑的,如今一天下來都說不到幾l個字了。
穆山顯用濕巾擦完,再用乾布拭去背上的水珠,最後再輕輕蓋上被子、免得他著涼。
這一番功夫下來,謝景也從昏昏沉沉中蘇醒了過來,半睜著眼,拉住了穆山顯的手。
也不說話,就靜靜地握著。
保寧守在一旁,看他們似乎有話要說,便把簾帳解開垂了下來,帶蜀桐退到一邊。
隻是防止意外,並不走遠,模模糊糊地還能看到兩人的影子,隻是聽不清言語。
“身上還疼嗎?”穆山顯低聲問。
這幾l日,謝景都是趴著睡的,因為躺著會壓迫到後麵的傷口,更難受。有時候他疼得厲害,穆山顯就會躺下,讓他靠在自己身上,謝景自己尋個姿勢靠著,會好受些。
但也是昏睡得多,醒的少。
謝景搖搖頭。
剛艾灸過,他身上熱熱的麻麻的,就算疼感受也不是很明顯了。
穆山顯撥了撥他臉上的發絲,剛擦乾淨的臉,不一會兒又出了汗,頭發一綹綹的。
他抬了抬手指,在穆山顯掌心碰了碰。不一會兒,被他握著的手就往上放了放,貼在他的臉頰上,謝景也把手抬了上來,半握半貼著,他似乎很喜歡這樣,靜靜地靠了很久。
半晌,他忽然道:“我覺得我
好多了。”
穆山顯頓了頓,掖了掖他的被角⒍_[(,然後才道:“你本來就好許多了,前幾l日還不嬌氣,現在喝個藥怕苦怕澀的。”
謝景聞言,小幅度地呼了兩口氣。
他這是在用呼氣代替笑,因為笑的時候胸腔會陣痛。好在穆山顯現在已經很習慣他的肢體語言了,彎下腰、吻了吻他額角。
“我前兩天看禦花園的花開了,等你好了,我抱你去看看。”他道。
“還是讓我自己走吧。”謝景說,“叫底下人瞧見,怪不好意思的。”
“這有什麼?他們不會議論。”
“我不是怕議論,就是——”
話沒說完,他咳了兩聲。
兩人都不說話了,穆山顯用微不可察的力氣撫摸著他的背,幫他順氣。
過了好一會兒,謝景喃喃道:“可惜我去年收的茶,還沒能喝完……”
“之前還不許我喝,現在又怕喝不完?”
謝景扯了扯唇角,揶揄道:“新一歲的茶葉貢上來了,宸王喝慣了好茶,恐怕喝不慣我的梅間雪了。”
“喝得慣。”穆山顯摩挲著他的手背,問,“我去沏一壺來?”
謝景點點頭。
這些瑣碎的東西都是蜀桐收著的,不過穆山顯也不是不知道放在哪兒,眼下蜀桐跟母雞臥蛋的寸步不想離,穆山顯也沒有為難她,轉身自己去庫房找了。
謝景微微呼了口氣,喚:“保寧——”
他音量很小,也發不出太高的聲音。好在保寧和蜀桐現在當值時,都是豎著耳朵注意著動靜,他一喚兩人就立馬走了上來。
“陛下?可是哪裡不適?”蜀桐十分焦急,下意識想宣太醫,卻被謝景按住了。
蜀桐茫然了一瞬,保寧也搖搖頭,示意她不要張揚,陛下特意支開了宸王,肯定有要緊事要吩咐他們。
但保寧也未曾想到,陛下讓他們做的,竟然是“那件事”。
“陳閣老、禮部尚書、還有左省……這三位大臣想必正在偏殿,等著、等著稍後與宸王議事。”謝景微喘著氣,說話也斷斷續續,但眼底還有幾l分清明,“你去將、將他們一同請來。此外……去拿紙筆來。”
保寧是陛下即位後才跟在他身邊的,聽見這話還有幾l分茫然,可是蜀桐卻是陪同著謝景一同經曆過先皇病逝的,登時臉色一變,露出幾l分哀容來。
謝景語氣卻很平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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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山顯從庫房的小抽屜裡取出茶葉和封存儲藏的雪水,正在煮茶時,太監匆匆地走了進來,如臨大敵道:“殿下,孟大人又在承天門外叫門了,這次還帶了好些文臣和將士,大有不開門就要、就要——”
“就要怎樣?”
……就要勤王救駕的架勢。
但這話,太監是不敢說的。
穆山顯繞了繞手中的茶杯,那杯子小巧得很,他一手就能攏住。小廚房的灶台上,水已經燒開了,冒出咕嘟咕嘟
的聲響。
穆山顯盤了一圈,最後把茶盞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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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他進來吧。”
太監傻住,“誰、誰?”
“叫門叫得最凶的那個。”穆山顯淡淡道,“你去把人帶過來,我等著。”
他說話的語氣隨意的不像在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