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塊巨大的屏幕快速閃爍了一下,儘管上麵沒有任何文字,也沒有表露出什麼情緒,但穆山顯還是能感受到,那道隱藏在屏幕下的憎惡與厭煩。
“……多謝你的建議。”主神陰惻惻的聲音在耳畔響起,不陰不陽地,“不過眼下還是你的事情更重要,怎麼樣?考慮好怎麼選擇了麼?”
“是。”穆山顯沒有一句廢話,“我要登出。”
他說的不是離開主神空間,也不是回到原世界,而是“登出”,登出遊戲的“登出”。
主神的臉色在看不見的地方瞬間變了。
過了許久,它才勉強帶著點笑意道:“我可好心提醒你一句,你是無法帶謝景離開的。”
“這一點,我剛才已經想過了。”穆山顯繼續道,“如果這是以遊戲思維構建的係統,除非謝景自己選擇,那麼我當然無法帶他一起下線。”
“……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無論我選擇留下還是離開,我都是帶不走他。他唯一能離開的機會,早在之前你們見麵的時候就已經用掉了。我救不了他,隻能救自己。”
說這句話時他心裡一陣刀割進胸口的鈍痛,卻又不能表現出一絲一毫的異樣來。
主神很久都沒有出聲。
如果沒有那句登出,它或許會認為穆山顯在虛張聲勢,在用這一步來爭取更多的籌碼。但是此時此刻,它不再這麼認為了。
穆山顯真的是這麼打算的。
“……你比我想象中還要聰明,也更冷血。”過了半晌,主神語氣複雜地道,“如果你再確認一次‘登出’,就會徹底離開這裡。你確定嗎?”
穆山顯臉
上沒有意外的神色。
看來他已經猜到了。
“你說的沒錯,謝景離開的機會已經用掉了,用在了你身上。”
幾秒後,那快碩大的屏幕亮起,一片刺眼的白色中,慢慢地染上了彆的顏色,仿佛雲霧被撥開。視線逐漸清晰的那一瞬間,穆山顯瞳孔微震了一下。
病房內,謝景安安靜靜地躺在床上,病床邊擺放著各種各樣的儀器,監視器上心率曲線規律地變動著,床頭的氧氣瓶隔一會就從底部冒出一片水泡,咕嚕咕嚕的,發出明顯的響聲。
宋秋萍坐在病床邊,臉色比他印象中還要差很多,她正在幫謝景塗抹什麼藥物,嘴裡還念叨著什麼,可惜太遠了,穆山顯聽不清、也看不清她的唇語。
“那時,你已經迷失過一次,即將徹底失去神智。”主神道,“我告訴他,他隻能一個人走。他考慮了很久,最後和我換了一個願望……”
穆山顯指甲深深地掐進掌心裡,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移開目光,再開口時,那聲音那樣冷血、機械。
“確認登出。”
他語速之快,沒有絲毫猶豫,主神瞬間瞪大了空洞的眼窩。然而它已經無法再阻止,四周白色的牆壁上忽然亮起了流光溢彩的光紋,像水波一般層層疊疊地往上溢去,狂風驟起,將他完全包圍,穆山顯腳下漸漸浮現出一個圓圈,溢滿了金黃色的光芒。
隻要撤開圓圈的範圍,登出程序就會暫停、撤銷。
“你瘋了?!”主神在風中怒吼道,“他本來擁有完整的人生,是為了救你才進來的!!如今你一個人苟活,出去後要怎麼麵對他的父母?!!”
但穆山顯穩穩站定,沒有一絲要離開的意思。
“你說得對,我沒能帶他出去,是我對不起他。”他一字一句道,“出去後,他的父母我會代他贍養,到時候恨我也好,打我罵我也罷,我這輩子已經是還不完了,能還一點是一點。但隻有我走了,這份恩才能還,想必謝景泉下有知也會替我高興的。”
“……”
主神一肚子的咒罵,硬生生地被這幾句給噎了下去。
穆山顯太坦蕩了,他把‘自私’明晃晃地寫在臉上,不怕彆人拿著道德標準去謾罵。甚至於,因為已經犧牲了謝景,就更加沒有回頭路了。
他必須一條路走下去,走到能看得到的未來。
金黃色的光圈往四周蔓延,直至淹沒了整個空間,原本宛若五指山般固若金湯的四壁不知不覺消失蹤影,隻剩下一麵碩大的白色的空洞。
那裡就是通往現世的路。
穆山顯看了很久,才慢慢地邁出了第一步。他走得很慢,但沒有猶豫和後退。
“……”主神一臉頹然。
在他離開之前,主神問了他最後一個問題。
“你是怎麼確認,我構建的那個世界是假的呢?”
主神自認那個世界構建的天衣無縫,它算好了一切,穆山顯性格雖然多疑,但也不會拿命來賭機會,那次
割腕嘗試就是最好的證明。
想必就是那次測試打消了他80%的懷疑,之後才開始慢慢地重新接觸謝景,試著解開心結。
那個世界的“謝景”也完全是基於母本構建出的模型,為了不讓穆山顯發現真相,它特意調到了相對保守的數值,兩人相處時,基本上采用的都是謝景說過的話、或者是做過的動作。
但是沒想到,就是一次聊天的功夫,前功儘棄。
歸根究底,就是源於扮演者口中的“不甘心”。
他不甘心隻做朋友,不甘心隻停留在這裡,期望著對方和他擁有著同樣的心意。
謝景愛人從來不求回報,他有著最溫柔又最堅韌的力量,溫潤地填補著身邊人的空缺。謝景的愛很健康,他從不把自己的期望轉化為對於彆人的要求,對他來說,兩情相悅很好,但愛也可以隻是他自己的事。
能被他傾力愛著的人,是難以想象的幸運。
主神想破頭都沒有想到,這一點細枝末節的不同,某種層麵上也代表了人類和係統運算的巨大差彆。
隻是這些,他是不會告訴主神的。就像主神也不會告訴他,它一遍遍地在人類身上實驗著極限,想要拿到最完美的“母本”,究竟是想要做什麼。
穆山顯微斂眼瞼,“……直覺吧。”
主神聽到這個答案,略有些失望,但也無可奈何。
下一幕,穆山顯轉身走進那個空洞裡。
在他走進的那一瞬,白茫茫的牆壁上慢慢浮現出零碎的片段,都是他在主神空間做任務時的經曆與記憶,有些年代久遠,他自己都已經很模糊了;有些他記得,甚至能從中看到謝景的身影。
他完全失去記憶前謝景的身影。
那些片段非常少,很多就隻有匆匆一瞥,穆山顯需要很專注,才能從中找出一兩段,就像是沙海淘金般。那些片段裡兩人大多沒有交集,大多是謝景在偷偷地看他,而當時的他覺得很奇怪,認為對方另有圖謀。
大部分記憶的碎片裡,謝景都隻是作為龍套一樣的角色點綴在餘光裡,出現的時間也不長,但穆山顯還是會停下來,把這段重複看個好幾遍才離開。
一路上,穆山顯始終一言不發,光洞裡隻有他一個人,寂靜得連呼吸的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
這段路很長,過強的白色光源照得他眼睛出現了雪盲的前兆,穆山顯便會停下來閉眼休息一會兒。其他時候,他幾乎一刻不錯地在壁上搜尋著和謝景有關的畫麵。
可是關於謝景的記憶太少了,少到在這兩百年的時間裡,他最快樂最珍視的那段歲月不過是彈指一瞬間。
“……你會怪我嗎?”他幾不可聞道。
沒有人回答他。
他撫摸著碎片中謝景寧靜的側臉,喃喃道:“你那麼早就發現了其中的關竅,想方設法地要叫醒我,想必也一定給你自己留了退路,是嗎?”
“我也擔心,這一切都隻是我的猜想,可是我隻能這麼說服自己,不然你的用心
就全白費了,全白費了。可我又忍不住懷疑?,這麼選萬一也是個死局,等我們都回到主神空間裡,你再看到我,會不會失望?”
說到最後幾句時,他的手指已經是止不住地發抖。
“我真後悔啊。”他幾度哽咽,“為什麼我要那麼早地離開,為什麼那天我不等雨勢小了回家,為什麼會你會卷進這趟深水裡……”
在沒有任何人監控的角落裡,他挨著牆緩緩跪倒在地,積壓許久、不能和任何人訴說的痛苦、內疚、抉擇的壓力如山一般全部崩塌、倒在他的肩上。
這一刻,他仿佛坍縮回到了原來的時間點,那個二十六歲有著大好未來、剛經曆車禍的年輕人。
那時的他也隻是個普普通通的年輕人。
“你再見到我的時候,是不是很失望?”他反複重複著這兩句,“如果我選錯了,怎麼辦?”
穆山顯並不是已經完全割去了膽怯與害怕的人,大多數情況,他是已經麻木,麻木到碰見再難辦再恐怖的事情,內心也不起一絲波瀾。
但這並不代表他沒有軟肋。
他是在重遇謝景後才想起,自己也是個活生生的人,也應該有喜怒哀樂,觸碰到軟肋時,也會恐懼、害怕失去。可是恐懼對前路沒有一點作用,他在自己可能後悔之前就搶先一步做下了無法更改的決定,剩下的,就隻能煎熬地等待著審判。
這一點上,他和任何一個拚儘全力、等待著那份答案的考生沒有半點不同。
唯一不同的是,他賭上的不僅是他自己,還有謝景。
那些記憶浮現的時間是有限的,大約半個小時後就會徹底消失。在那張熟悉的臉徹底變成光點之前,穆山顯終於整理好心情,重新站起身。
他輕輕撫上畫麵中那張溫柔的笑顏,想到謝景可能被他永遠地留在了這裡,作為係統采摘和學習的母本,最後被同化成一具冷冰冰的軀殼,心中就一陣絞痛。
“不要屈服於命運,我們會在沒有黑暗的地方相見,這是你對我說過的話,記得嗎?”穆山顯喃喃道,“你提醒我不要忘記,可你也不要忘了。”
千萬不要忘了,我會等著你。
他縮了縮指尖,收回手,朝著光洞的最深處走去,直到那束強白光將他徹底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