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等一下。”
警察低下頭,劈裡啪啦地按鍵盤。
就當夏莓以為自己要喘不過來氣時,警察說:“哦,有,你要探視?”
恍惚間,夏莓有一種錯覺。
這周遭的一切都是不真實的,自己是在做一個荒誕的夢。
不然,明明該在北京的人,為什麼會在監獄?
夏莓攥緊拳頭,努力緩和喘息:“嗯。”
“什麼關係?”
“我是他……”
夏莓停頓。
她和程清焰現在算是什麼關係呢?
同學、兄妹,還是曖昧對象。
而後,夏莓忽然想起一年半前的那一天,他們約定的——等到高考結束,等到2014年6月8日的下午五點,走出英語考場的第一分鐘,我們就在一起。
夏莓抬眼,看著牆上的時鐘。
眼眶一熱。
她顫聲答:“我是他女朋友。”
剛剛高考完,她身上還穿著校服,警察詫異地抬頭看了她一眼,然後將登記冊遞給她:“填個信息。”
夏莓填好,看著另一個警察進去通傳。
她握緊拳頭,心跳跳得很快,然後忽然想起來,自己頭發亂糟糟地盤著,這一年多來她都沒有打扮的心思。
夏莓很快跑到門玻璃前,扯掉皮筋,對著玻璃將一頭及腰長發放下,又摘掉眼鏡,放進口袋。
她強撐著對著玻璃提起嘴角,露出一個燦爛的笑。
下一刻,警察回來說:“他拒絕探視了。”
夏莓愣住:“……什麼?”
“他不想見。”
她愣在原地,似是放棄了掙紮,墜入一層深似一層的大海,放任自己沉到那片密不透光的黑暗中。
她用力閉了閉眼,輕聲問:“那你能給我帶句話嗎?”
“你寫下來吧,可以寫信。”
“好。”
夏莓將那一捧教科書放到一旁,撕下一張白紙,在上麵寫下——
哥,我在北京等你。
*
外麵天很熱。
樹木鬱鬱蔥蔥,梧桐樹樹蔭下很涼快,有老人躺在樹蔭下的躺椅,手拿蒲扇,帶起一陣陣的風,也有騎著自行車穿梭而過的白襯衫少年,叮鈴叮鈴,車鈴清脆。
夏莓蹲在監獄門口,頭深深地埋進臂彎。
眼淚成串,掉個沒完。
其實,她不是沒想過,這個結果。
在最初程清焰消失不見的時候,她就已經想過,到後來溫媛媛告訴她,龐屏死了,她幾乎可以確定。
可她就是固執地不肯接受,害怕接受。
那晚,她喝得酩酊大醉,在夏振寧的話中,她接受了另一個說法,
那就是程清焰不告而彆是不要她了,才會一聲不吭地去北京。
夏莓接受這個說法。
逃避一般,用這個說法去掩蓋內心的猜測。
她寧願,程清焰是真的不喜歡她了,是真的因為龐屏的事而嫌她臟。
是真的,隻是,不願意跟她在一起了,所以才不告而彆。
至少這樣,他依舊在某個地方,好好地生活。
依舊,逆風而上、前途無量。
她的少年。
明明是這世間最優秀的少年。
明明應該苦儘甘來,意氣風發,一生順遂。
可他為什麼要為那種人浪費自己的青春和才華。
可他為什麼要為那種人斷送自己的大好未來。
“程清焰……”她哽咽著,眼淚從掌根、指縫淌出來,語無倫次,“我跟你說過的啊,我跟你說過的啊!”
她無能為力地跺腳,氣憤又委屈,“我不要他死刑了,我不要他死刑,我隻要你好好的,其他我什麼都不要了……”
她精疲力儘地跪坐在地上,眼淚啪嗒啪嗒都砸在地麵,螞蟻都繞著濕痕走。
“你不是跟我約定了,2014年的夏天,要和我一起去北京的嗎?是你答應的,你會一直一直和我在一起。”
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像個瘋子。
警察出來想扶起她,她也沉著身子不肯動,或許是根本沒力氣動。
夏莓蜷縮在角落,哭到最後,她開始道歉:“對不起,哥,對不起,我不該任性那天晚上出來找你,我不該在你麵前哭,我不該不守在你身邊……”
“哥,對不起,你原諒我好不好,求你了……哥,原諒我,不要生我的氣,你不要不見我……”
……
那天後來,夏莓不太記得自己是怎麼回的家。
第二天,她就發了一場高燒。
渾身滾燙,人半夢半醒。
就是在這樣的狀態下,夢境中,時光仿佛倒流,她又回到了12年12月21日的淩晨,程清焰背著她在街頭狂奔,後來遇到龐屏。
那次她昏迷不知道發生什麼。
但在夢中,她卻清楚地看到。
穿著單衣的少年背對著那群人跪在地上,將她護在懷裡,牢牢抱緊她
末日交替時分。
世界混沌。
黑壓壓的電線在頭頂縱橫交錯,短路的破瓦燈滋滋響,忽明忽暗。
棍子一刻不停地打在他背上。
少年黑色單衣後布滿了腳印和棍子印記,疼得滿頭大汗,額前的碎發都濕透,鮮血還掛在嘴角。
狼狽落魄,至極。
夏莓在昏迷中一直在流淚,枕頭濕透。
夏振寧以為她是因為高考失誤了才哭,怕問了又讓她傷心,便沒多問。
那段時間夏莓實在渾渾噩噩,連高考查分的時間都徹底忘記,直到班主任興衝衝地給她打電話過來。
678分。
全校第28名。
三年來,她考得最好的一次。
夏莓報了北外的王牌專業,德語。
7月份,她收到北京外國語大學的錄取通知書。
一切塵埃落定。
拿到錄取通知書的當晚,夏莓手機響個不停,都是來祝賀她的信息,她後來直接關了機,推開臥室內通向陽台的那扇門走出去。
她獨自一人坐在陽台,夜風和煦乾燥。
她看著夜空中並不明亮的星辰,漸漸就這麼坐在陽台睡了過去。
睡夢中,她來到北京,學習很忙,實習很忙,一天恨不得掰成兩天用。
直到某天,又是一個梧桐落葉的季節,她走在街上,仰起頭來看漫天落下的黃葉。
她似乎是想到些什麼,悵然若失。
然後她搖了搖頭,不再去想,兀自向前繼續走。
接著,她就看到了程清焰。
少年如風,依舊耀眼奪目、意氣風發。
夏莓問他:“你怎麼在這裡。”
他站在她眼前,笑得溫柔,說:“不是約好了,北京見嗎?”
從這個夢中醒來時,夏莓坐在椅子上久久沒有反應,而後才緩緩抬手捂住了臉,她低聲:“北京見,哥。”
*
第二天是畢業典禮,夏莓洗頭化妝,穿上漂亮的裙子,打起精神去了學校,依舊是全校最美的那個。
校長講話,主任講話,學生代表林勻講話。
大家說著“今天你以母校為榮,明天母校以你為榮”。
到最後,舞台留給大家。
開始大家還扭捏不敢上台,漸漸地氣氛熱絡起來,一個個同學都衝上舞台。
大家脫去校服,臉龐稚嫩又青春,高喊著自己虛無縹緲的理想與夢想。
有人說未來要成為最好的醫生。
有人說以後一定要紮根在上海,成為閃亮的都市麗人。
有人向暗戀的男生或女生表白。
有人感謝老師,感謝學校,感謝自己。
背景音樂是樸樹1999年演唱的《那些花兒》,唱著:
她們已經被風吹走,散落在天涯
有些故事還沒講完那就算了吧
那些心情在歲月中已經難辨真假
如今這裡荒草叢生沒有了鮮花
好在曾經擁有你們的春秋和冬夏
……
夏莓坐在台下最後一排,離開學校的最後一天,她收了不少情書。
從那天以後,程清焰再也沒有出現,大家似乎也默認了她和程清焰不再有任何關係。
夏莓一封封接過情書,跟人道謝,又禮貌拒絕。
陳以年高考成績剛過一本線,但北京的大學分數總偏高,最後他選擇了一個北京的二本院校,還沒收到錄取通知書,但問題也不大。
他抽完最後一口煙,忽然起身,從
其他人手中接過話筒。
他看著台下,目光漸漸變得溫柔,他笑了下,輕聲說:“我會替你去北京看看的。”
台下眾人嘩然,誰都不知道他這話是對誰說的,紛紛向周圍張望,想知道他視線是看向哪裡的。
他們都不知道,這句話是說給唐青雲聽的。
夏莓靠在椅背上,看了他一會兒,眼眶漸漸發熱。
然後她也起身,走上了台。
說來,在這些人的學生時代,或許,夏莓也稱得上是一個傳奇。
漂亮到極致,走到任何地方都是最奪目的存在,朋友很多,性格直爽,和程清焰談過戀愛,後來遭遇了不好的事,而成績卻從倒數一路飆升到高考的第28名,順利考入名校。
夏莓攥著話筒,握緊,看著台下。
“程清焰!”她喊了一聲,“你是我見過最混蛋、最不負責任、最言而無信的人!”
底下瞬間寂靜下來。
大家紛紛抬頭看向她。
程清焰這個名字,已經有些陌生了。
他傳奇到就像是一場隻存在於青春時期的幻想,是無數女孩心中那一抹足以照亮整個青春的萬丈光芒。
乾淨、清雋、成績優異
他突然轉學來了明哲,又突然保送,而後再也不見。
像一場悶熱暴雨中的幻覺。
夏莓那雙曾經漂亮的眼睛,後來一段時間沒有了光,而此刻,光芒又漸漸在瞳孔中彙聚,亮晶晶的,像勾人魂魄。
她垂下眼睫,一滴淚悄無聲息地落下。
臉上笑容卻依舊極為燦爛。
她拚儘全力大聲喊:
“程清焰!”
“你看到了嗎,我考上北外了!”
“我在北京等你!”
“你一定要來!”
哥,你一定要來啊。
我的智齒,我的真愛,我這輩子都無法忘卻的人。
你一定要來。
你一定,要來啊。
畢業典禮結束,夏莓回到家。
夏振寧正坐在沙發上,看著茶幾上那份錄取通知書——來自北京外國語大學的錄取通知書。
他看了很久,眼睛一眨不眨,脊背僵硬得像座雕塑。
後麵這一年,夏振寧顧及著夏莓的心理狀況,不願在成績上去給她壓力,所以也從來不過問她的成績。
他竟然,從來都不知道,原來他的女兒那麼優秀。
夏振寧忽然想到那年寒假,他接到班主任電話,說要家訪。
他責罵夏莓整日遊手好閒,不好好讀書,當時程清焰似乎是對他說過一句什麼的。
是什麼來著?
夏振寧躬著背,努力回想。
哦,他說的是——她之前幾次考試都考得不錯,進步很大。
可當時夏振寧根本不信,他根本不相信夏莓會上進,甚至認為,她和程清焰在一起都是為了報複他。
他曾經,用那樣惡毒的想法去想他的親生女兒。
是他自己放棄了他的女兒。
“莓莓。”屋裡很暗,夏振寧低著頭忽然出聲,“對不起。”
夏莓腳步一頓,安靜下來。
她其實並不知道夏振寧這一句“對不起”確切的是為了什麼,她隻是覺得,是為了什麼都無所謂了。
她並沒有原諒夏振寧曾經對她的冷落和傷害,也無法原諒,傷害已經存在。
她隻是,不在乎了。
她選擇了放下,選擇了和過去的一切和解。
如果不和解,她也真的無法再撐下去了。
“沒關係。”她輕聲說,“爸。”
*
2014年8月底,夏莓坐上了去往北京的飛機。
從前,夏莓以為,有一天她離開柯北,是為了逃避那些不愉快的過往。
而此刻,她知道,她離開柯北,隻是放下了,於是開始全新的、她所期待著的新征程。
後來在北京的日子其實也過得很快,並沒有想象中那麼煎熬。
夏莓習慣了周末、課後都泡在圖書館,身邊也有好友,社交活動卻不算多,假期就去大公司實習,拚命學習各種知識和本領。
等到本科畢業那個年頭,她實習履曆極為漂亮,成績和證書也無可挑剔,因此拿到了本來需要研究生門檻的工作機會。
她逐漸適應北京的生活,交了很多朋友,依舊是耀眼的存在。
學習很忙,工作也很忙。
經常熬夜通宵,日夜顛倒。
夏莓幾乎沒空想起程清焰。
她好像真的,自由自在地在北京活出了一片屬於自己的天地。
隻是在同學興奮地說五月天要來北京開演唱會,問她去不去時,她忽然想起2012年的那個國慶假期,那場名為“諾亞方舟”的演唱會,想到他。
隻是在坐320路公交時,看到站牌上的清華大學西門站時想到他。
隻是在一個又一個下初雪的冬夜莫名其妙地難過,然後想到他。
隻是在路上看到泛濫的共享單車時想到他。
隻是在每次點煙時看到那一簇火光時想到他。
隻是在看到路上穿著高中校服的少年少女們時想到他。
夏莓從來沒有刻意地去想他,也再也沒見到他。
卻又好像,生活中每個細節都存在著他。
日子無法阻止地一天一天過去。
夏莓也在往前走,走過孤身一人的高三和大學。
被時間推著向前。
哪怕三步一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