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青拱手:“臣領旨。”
旋即,他便彎起眼睛,笑望向江陵月:“江女醫,不如與青先去商議一番,如何?”
江陵月迫不及待:“敢不從命。”
然後,她就跟在衛青身後離開了椒房殿。直到走出去好遠,她才心有餘悸地回頭,望著遠處匾額上蒼勁的漢隸,深深地舒了一口氣。
終於安全了。
帝王之怒,真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
衛青察覺了她的動作,停下步子微微笑了一下。那笑容十分炫目,江陵月隻覺眼睛都被晃了一下。衛家人一脈相承的美貌,果然名不虛傳。
“多謝大將軍的救命之恩!”
短暫的愣怔後,江陵月連忙對衛青行禮。這一禮不行說不過去——第一次見麵,就肯頂著劉徹的怒火開口救她。這都不能叫君子、簡直是聖人了。
衛青露出些許奇異的神色:“救命之恩?”
旋即,他“撲哧”一笑:“莫非女醫覺得,陛下真會要你的命不成?他可不是那般是非不分的君主。”
老實說,江陵月還真的想過。萬一劉徹惱怒過了頭,一聲令下要砍了她這個奸夫,哦不奸妻……
但衛青是劉徹最信任的臣子,也是最了解劉徹的人之一。他說不是,那肯定就不是了。
江陵月摸了摸鼻子:“總之,就是多謝大將軍了。”
衛青搖頭,意有所指:“你不必謝我,該謝的另有其人。”
江陵月頓時恍然:是哦。要不是霍去病提議說,讓她暫時把功勞攢著不兌換,哪裡有今天“功過相抵”的說辭?
“我回去一定也會好好謝謝軍侯。”
衛青微微一笑,並不解釋更多。他見江陵月仍似心有餘悸的模樣,便又安慰了一句:“女醫不必憂心,陛下他金口玉言,既然說了揭過,日後就不會再拿此事為難你。”
江陵月怔了一怔。
她突然發現,衛青這句話的神態和語氣,像極了剛才拍著她的肩膀說“女醫莫憂”的衛子夫。
衛青又朝遠處望了望。日光落在椒房殿的瓦頂上,如同金色的滾水汩汩湧流。幾隻白鷺忽然受了驚,啼鳴著,從印著祥瑞的瓦當盤旋至碧澄長天的一角。
“而況,陛下他是極體麵的人。縱然沒有我阿姊與王夫人,他也不會對你做些什麼。江女醫,你該相信自己的主君才對。”
什麼叫“極體麵的人”?
難道說,劉徹即使真的遷怒於她了,為了不讓外界看笑話,也會選擇引而不發,不會懲罰自己?相信自己的主君又是什麼意思?
江陵月聽得一頭霧水。
但衛青已經準備離開了。最後,他說道:“江女醫,你若是想到了彆的好計策,莫忘了來大將軍府與青商量。青隨時恭候。”
-
椒房殿中。
衛青和江陵月離開後,除卻裝聾作啞、假裝不存在的一眾黃門與宮婢們,偌大的正殿便隻剩下三個人。王夫人察覺帝後之間似乎有話要說,便找了個借口,自去照看劉據和劉閎了。
隻剩兩個人的時候,劉徹似乎更放鬆了點。
他仰了仰身子看向衛子夫,從鼻孔中哼笑一聲:“你們幾個,護她倒是護得緊。要是朕有朝一日被這麼對待,也不知你們幾個還能不能像今日一般。”
衛子夫笑容不變:“您是九五之尊,有誰敢詰問於您?”
“胡亂狡辯!”劉徹又氣得笑了聲,卻沒有糾纏這個話題。
他不知道想了什麼,沉聲道:“江陵月這人……倒是朕從前小看她了,竟然連陳氏都能勸說得動。若是早生一百年,天下怕又不是多了一個蘇秦、張儀了?”
劉徹好歹與陳阿嬌做了十幾年的夫妻,又有青萍監視著長門宮的一舉一動。他對陳阿嬌的心思也算了是如指掌。
“也不知道女醫給她灌了什麼迷魂湯。”
江陵月“風光長宜放眼量”的說辭,劉徹信了但沒完全信。陳阿嬌若是幾句話就能開解的性子,她也不叫陳阿嬌了。
相反,命人滿長安傳唱《長門賦》,暌違整整九年,此舉竟讓劉徹又看到了當年陳皇後的影子。
驕傲、恣睢、不顧他人的死活。
建元年間,劉徹才初初登基,處處受竇太皇太後的掣肘,唯有微服圍獵時才有片刻的暢快。相比之下,陳阿嬌的日子就快活多了,但凡有不順心之處就要鬨將起來,而結果也每每能讓她滿意。
劉徹對此事的不快,與其因為陳阿嬌的嘲弄揶揄,不若說是讓他回憶起舊日被陳阿嬌鬨騰的陰影。至於對江陵月,那就是純純的遷怒了。和衛青的判斷一樣,劉徹不至於被一時的怒火衝昏頭腦,損失掉一個他看好的人才。
他從一開始,就沒打算懲處江陵月什麼。
劉徹疲倦地揉了揉額角,忽然突發奇想:“若是讓江女醫入了朕的後宮……”怕是能讓陳阿嬌吃個大癟吧!
劉徹越想越覺得這一策簡直神來之筆。
本來江陵月就是一個極不可控的因素,她身上有仙緣、自身醫術超絕有本事,加上能勸動陳阿嬌的三寸不爛之舌……
幸好她行事有分寸、不逾矩,瞧著也沒什麼野心,不然早就被劉徹一下子按死了。
而這樣的人,唯有握在自己手中才能安心。
衛子夫原本一直安靜地坐在劉徹身側,麵帶微笑,隻偶爾回答上幾句他的話。聽了這句話後竟然大驚失色,脫口而出道:“陛下,您這樣做讓去病怎麼辦呢?”
劉徹一怔。
衛子夫覷了眼皇帝的臉色,狀似失言地以袖掩口。然而她並沒有改口,而是直直與劉徹的視線對了上去。
“……”
“……”
半晌,劉徹笑罵道:“這臭小子!朕明裡暗裡問了他好幾次,他都一直說沒有。誰知道在這兒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呢!”
衛子夫麵上不顯,心底卻深深鬆了口氣。
她又換上慣常的微笑神情,溫聲道:“許是去病他自己,一時半會兒沒開竅呢?”
“這一點上,他倒不像他娘了。”要知道衛家二姐衛少兒可是出了名的風流多情,連劉徹都有所耳聞。
“且看來日吧。”
衛子夫也說不好。她和兩人都時常接觸,隻覺得……竟然是江陵月的情意更薄一些。並非說她薄情,而是對著去病是純然的感激和崇敬,不帶一點兒男女的曖昧。
去病他若有心,怕是也難了啊。
-
江陵月經過了劉徹的死亡凝視後,再也沒有上班的心情。索性她不和其他醫官一起工作,遲到早退也沒人說嘴。她乾脆把今日的工作提前做完之後,提前回了驃騎將軍府的小院。
“女醫,你回來了。”
院子裡的小姐姐們一如既往地溫柔體貼。見她額頭出汗,還用帕子柔柔地給她擦汗,又拿扇子給她扇起了清涼的風。
“呼——”
被她們這麼一服侍,江陵月什麼負麵情緒都散了。她問道:“你們有沒有聽到最近長安城有什麼關於我的流言?”
幾個婢女互相對視了一眼。
有情況。
“是什麼,能不能說給我聽聽?”
主人家有要求,婢女們自不敢違抗。她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說了起來,卻發現自家女醫的神情愈發地一言難儘。
領頭的人頓時噤了聲。
江陵月用手抵著額頭,見她們紛紛露出不安的神色,出聲安慰道:“沒事,不是你們的問題。”
——是傳流言的人的問題。
今日清晨,衛子夫和王夫人給她轉述的,多是從陳阿嬌的角度,說她做出了怎樣驚世駭俗的事情。然而婢女們所說的,更多是關於從她的角度出發。
她在傳言中……成了一個萬人迷。
因為諸多新鮮的發明,與衛氏一族的捆綁營銷,江陵月原本在長安城裡就有著超高的人氣。陳阿嬌的《長門賦》像是一桶熱熱的油,澆在了本就熊熊燃燒的烈火上。
有好事者把她的經曆前後連起來一看,可不得了。
霍去病一見鐘情,衛皇後、王太後相繼淪陷。就連一心愛慕著劉徹的陳阿嬌,都抵擋不了她的魅力。
天呢,就連重複這些話的時候,江陵月都要腳趾扣地。
“不行,備車!”
江陵月顧不得炎炎烈日,立刻就要出門。沒辦法,流言從來不能止於智者。解鈴還須係鈴人,她必須在流言愈演愈烈之前解決這件事。
萬一哪天這群人腦袋抽筋,把她和劉徹聯係上呢?
那樣的話,她還要不要活了?
霍去病把江陵月安排在府上暫住,也給了她部分主人家的權限,其中就包括駕車出行。婢女們很快安排好了馬車,把她送了上去。
目的地,長門宮。
-
江陵月下車的時候,長門宮的仆婢們都看到了她,卻無一人阻攔。她一路長驅直入,走到了上一次和陳阿嬌對峙的主殿中,卻發現主殿的大門閉得死死的。
卻有咯咯的笑聲,不斷從裡麵傳了出來。
江陵月的表情十分不好,用手指輕輕扣了扣門。
開門的人是青萍。她推門看見江陵月後愣了一下,旋即閃開了身子,露出裡麵端坐著的人影:“女君,江女醫來了。”
陳阿嬌一副一看心情很好的模樣。明明和上一回一樣的坐姿打扮,那種生機儘褪的淡漠感卻一夕之間消失無蹤。
她麵頰上還有未褪的笑意,見了江陵月後嘴咧得更開:“江女醫,你來了。”
於陳阿嬌來說,江陵月可以算是她的貴人了。畢竟她正是從江陵月的一番話中得到靈感,一通操作後,立刻成為了長安城的中心話題,還不能讓劉徹拿她怎麼樣。
劉徹了解陳阿嬌,陳阿嬌也同樣了解劉徹。
她知道,劉徹絕不會對她動手的——那樣未免顯得他小肚雞腸、太不體麵。想當年,他忍了自己那麼久,還不是最後用巫蠱的鐵證定了罪,讓人無可指摘?
不過……
陳阿嬌忽然想到了什麼,一瞬失色:“對了江女醫,劉徹他……不會為難你什麼吧?”
江陵月望著她,頓時無語凝噎。
我的姐姐啊,為什麼事情已經過去了這麼多天了,你好像第一次想到還有這種可能的模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