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聲音呢如蚊蠅, 若不是江陵月側耳細聽,一定會被徹底忽略。
江陵月抬了抬眉梢,心底疑惑不已。他們這次招聘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為什麼這個應聘的人瞧著卻怯怯的, 生怕被人聽見了去呢?
但一樣米養百樣人, 或許這人就是生性靦腆也說不定呢?不管怎麼說,有人來都是件好事。
她對著門外喊道:“門沒開, 你進來吧。”
外麵似乎又靜了一下。數息之後,大門才“吱呀”一聲被推開, 露出一張極為青稚的麵孔。推門的是個男子,一身半舊不新的青袍, 但洗得很乾淨。木冠把頭發束得高高的, 看起來有點勒頭皮。
他進門時一個不慎撞上江陵月的眼神, 下一刻如同含羞草般飛快移開了視線。自那以後, 他就一直低著頭, 避免一切的視線交彙。
江陵月:“……”她是什麼洪水猛獸麼?
她想起教授吐槽過的剛進門診的實習生,就和眼前此人很是相似, 有著剛出社會的人特有的不自在。
江陵月上輩子至死也是個學生,很能體諒這種不自在。最初的驚詫過後, 她便刻意柔和了一下表情, 生怕一不小心就把人嚇跑。
這可是太醫署來應聘的獨苗苗!
霍光自然注意到了江陵月的變化,唇角繃不住似地偷笑了一下。或許江陵月已經忘掉了, 可他還記得,江陵月醒過來的那幾天一對上他阿兄,和眼前的這一位很是神似。
就像什麼受驚的小動物似的。
咳。
另外的兩人各自沉浸在思緒中,並未注意到霍光。
江陵月思索著上輩子經曆過的麵試,模仿起當時麵試官的表情, 自以為和藹而不失威嚴:“請問你是來長安醫學職業技術學校應聘先生的麼?”
年輕男子嗯了聲:“正是。”此外,竟一個字不肯多說了。
“……”
呃,然後呢?
男子等了一會兒沒下文,感到有些奇怪,想偷摸著抬起頭瞧一瞧的時候卻與江陵月的視線撞了個正著。然後他就像受驚的鳥兒般,再度飛快低下頭去。
可江陵月分明從他的一瞥中讀出了幾個字:你怎麼不說話了?
她無奈扶額:“好的,麻煩你先簡單做個自我介紹。”
男子露出一點惶惑的神情,猶豫了一下後小心翼翼地開口:“敢問自我介紹……是什麼?”
咦?
江陵月眼帶疑惑看向霍光。
之前她和霍光商討麵試流程時,沒看到霍光流露出不理解的意思,她還以為大家都知道這個詞呢。
後者聞弦歌而知雅意,低聲說道:“我那時候亦是第一次聽說。”
言下之意,他是猜出來的。
但是顯然,不是每個人都有和霍光一般的理解能力。而況麵試這個形式對大漢來說還是個新鮮玩意兒。不像她後世的時候,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
江陵月衝男子歉然一笑:“就是簡單地介紹一下你自己。譬如你的姓名、出身,在太醫署行醫有多久了,還有擅長哪一科?”
果然聽她解釋後,男子就恍悟道:“在下名為淳於闡,長陵人士。自家祖起就世代在太醫署做醫士,迄今已經三代了。”
謔,還是醫學世家呀。
江陵月眼前倏然一亮:倘若這個人沒說謊的話,他對他們醫學院絕對是不可或缺的人才啊。
這時候文化的封閉程度,是現代人難以想象的。許多知識、手藝都隻在家族內部流通,甚至有傳男不傳女之類的規則。這也是她願意把工資開得那麼高的原因,相當於是為壟斷的知識付費。
那男子繼續道:“鄙人不敢說擅長,但在小方脈、瘡瘍和千金科上總比旁人強上一二分。此外,鄙人亦通曉一些針灸按摩的功夫,隻是比起父祖來算不得精通罷了。”
他話裡話外的意思雖然謙虛,但是神態卻比方才自在了不少。明顯是說到得意是領域,所以就不緊張了。
這樣的反差感,江陵月曾經隻在幾個學術大佬身上見過。
她越聽越興奮,眼睛也愈發明亮了起來——莫非是上天有意垂憐她,所以就送來這麼個人才?
小方脈是兒科,瘡瘍一般指皮膚病,千金科顧名思義就是婦科。軍醫署的瘍醫們常年隨軍,擅長的多是擅長金鏃、接骨之類的,有這樣一個人在的話,能夠極大地補足他們醫校的全麵性。
而且,針灸按摩這些,她其實也想學的啊……
江陵月一瞬間打定了主意。
——錄,說什麼也要錄!
不過還有一件事需要確定:“你來當先生的話,勢必要把家學淵源交給外人,你父祖可會同意?”
男子聞言,麵上的哀傷之色一閃而過:“不瞞大人,鄙人的父祖已經去世了。”
江陵月怔了一下,才道:“抱歉。”
她沒想到會是這樣。
“哪裡,大人您肯征詢鄙人的意見,鄙人已經感激萬分。”男子的唇角微微翕動了一下:“父祖若是泉下有知,能見我用這一身醫術治病救人,想來也會欣慰不已吧?”
嗯?
江陵月突然感覺有哪裡不對:“你在太醫署裡……難道不能治病救人麼?”
淳於闡的身子僵了一下。
片刻後,他才低聲道:“未央宮的貴人們的玉體金貴,又哪裡是我等無名小卒能接觸到的呢?”
江陵月和霍光互相對視了一眼,不約而同都聯想到了他們之前的猜測。淳於闡這句話倒像是一條佐證,證明了他們的猜想。
“所以你的意思是,能給宮中貴人看病的人,就不好到我的醫校裡來當先生了,是也不是?”
淳於闡愕然地抬頭,似乎沒想到江陵月會這麼直白。片刻後他好像意識到自己的動作業已說明了答案,再度把頭低垂了下去。
江陵月看得有點好笑。
她發現自從淳於闡進了這扇麵試的門後,就在“抬頭”和“低頭”兩種模式間反複橫跳。
頸椎就不會累嗎?
她換了一副更溫和的口吻:“沒事的,太醫署那邊是什麼情況你如實道來就好,不論如何,我絕不會生你的氣。”
淳於闡得了保證後鬆了口氣:“不瞞大人您說,太醫令有令,若是誰膽敢來見您,便要被逐出太醫署。”
“竟然是這樣麼?”
江陵月一瞬間恍然大悟。
難怪淳於闡一開始進門那麼小心翼翼呢。原來人家是冒著被炒魷魚的風險來麵試的,可不得謹慎些麼。
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