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燁 順治,行癡(1 / 2)

姚氏見終於唬住了女兒,不由歎了口氣,“當真是我和你爹平時太嬌慣你了,不曉得天高地厚。既然知道錯了,還有機會彌補。你一會兒,便隨我去月兒房中,給她賠禮道歉。”

“去給程挽月道歉?我做不到!”然而乖順隻持續了須臾,連一縷香的時間都不到。

姚氏終於怒了,拽著女兒的手將她重新按回到凳子上,“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還有,往後沒有什麼程挽月了,隻有瓜爾佳挽月。關於她的身世,你一個字都不許跟任何人提起。否則就會害了整個王家,你知道嗎?”

王妍徹底傻了眼,呆坐在床沿上。從小她就和程挽月勢如水火,比衣裳比首飾、比相貌比才學……明明她才是王家正兒八經的大小姐,程挽月一個身世不明的私生女,憑什麼能得到爹娘和哥哥的寵愛?

可沒想到,如今就連唯一的一個汙點——身世都似乎蒙上了一層金紗衣,程挽月怎麼就成了當朝輔政大臣的女兒呢?

正午這一頓飯,王妍吃得是沒滋沒味兒。挽月那邊院子將將撤了飯桌,這恐怕是她近日以來吃得最舒心的一頓飯食了。她還不曉得給她做飯的周廚子,這會兒已經哭喪著臉回家收拾鋪蓋準備上京了。

站在門口的婢女通傳,“小姐,舅太太和王家姑娘來了。”

南星聽到“王妍”的名字,不由心下一緊張,整個王家待小姐都很和善,唯獨這位“表姐”同她們小姐一向不睦。那日也不知道是因為什麼,二人竟雙雙落水。若非太太在天有靈保佑,小姐哪裡還能撐到父女相認?

挽月卻是淡淡笑笑,起身相迎。

姚氏也迎上來握住挽月的手,同她噓寒問暖道:“呀,月兒怎麼出來了?外頭起風了,穿得這麼單薄,留神著涼。”她輕輕摩挲了一下外甥女的手,柔弱無骨纖長細膩,似乎比先前暖和多了,以前總是冰冰涼涼的。

“不冷,舅母快屋裡坐。”挽月朝門口的王妍看看。隻見她微縮著脖子,眼神中有畏懼與不甘,躲在姚氏身後,躑躅著不想進來。

挽月淡淡瞥了王妍一眼,輕笑一聲,“外頭起風了,表姐穿得也不多,還是快進來吧。”平時耀武揚威地像個霸王,原也不過是個欺軟怕硬的主兒。

以前程挽月幾時能用這種語氣同她說過話?果真是有了人撐腰就不一樣了。王妍心中嫉恨,但沒法子,有人撐腰就是不一樣。

姚氏不動聲色環顧四周,看見這屋裡屋外,光是伺候的人就比先前自家的要多一倍,更不用說站在廡廊底下候著的人了。那個站著的老嬤嬤,一瞧就不是好糊弄的人,說話做事滴水不漏,一言一行極重規矩。

略一晃神後,姚氏便歎了口氣,開門見山地對挽月道:“上回那事,都是妍兒不好,你舅舅這回也動了氣,罰她跪了三天祠堂。確是我這麼多年把她慣壞了。”說著便抹起淚來,陪房趙青家的連忙推了一把王妍。

王妍不情不願地按來之前答應姚氏的說辭,同挽月道:“月兒妹妹,那日是我錯了。我不該在你麵前說姑姑的壞話,其實我不是有心說姑姑的,我是太嫉妒我爹他們都偏向你,才口不擇言。”

姚氏也跟著打圓場,“妍兒一向心直口快,是刀子嘴豆腐心。說了什麼不好的,你彆往心裡去,這一個月她都彆想出門了,我非得拘著她好好長點心!”

王妍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姚氏說的是真的,爹還當真這一個月不許她出門,讓她在家裡抄書。

挽月在心裡道:從來就沒有什麼刀子嘴豆腐心,隻有刀子嘴刀子心。傷人的話到嘴邊說出來,便有至少一半是真心想說的話了。不過她並不想同王妍計較,不過是小姑娘家扯頭花的那點事兒。原主落水,王妍也掉進去了,隻不過原主的身子骨更弱些。王家除了王妍以外,王時敏和姚氏著實待她很好,在原主母女走投無路的時候肯收留,並且十幾年如一日地待她如親生女兒,足以見得他們夫妻人是極好的。

“舅母,我們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我同表姐那點子齟齬,哪裡比得上你們這些年待我和我娘的好?”挽月的手覆上姚氏的手背。姚氏心下鬆了一口氣,還好這孩子是個知書達理,心眼又好的。

她伸手從趙青家的手中接過來一個沉香木匣子,“月兒,你馬上就要去京城同你親生父親團聚了。舅母實在舍不得你,這套頭麵是我的陪嫁,全當我的一點心意了。盼你往後平安順遂,覓得如意郎君。”

挽月驚訝,“這怎麼使得?這是您最喜歡的一套頭麵,若說留也應當留給表姐。”頭麵上有一顆夜明珠,是從前朝宮裡流傳出來的,價值連城。

姚氏不理她的推辭,硬是讓南星給收了起來。她凝視著挽月姣好的麵容,紅了眼圈,一時間心下升起無限遺憾。眼前又浮現起一張少年清俊的臉來,先前是有些瞧不起挽月的出身,現下是高攀不起了。

隨著悶悶的一聲雷響,驟雨急落,打在窗外的芭蕉葉上。梅子熟了,江南的煙雨也朦朧了。挽月心下也漾起不舍。

門外長街上疾馳的馬蹄由遠及近,待奔到府門口,馬背上的人方勒緊韁繩,飛身下馬。

門房的下人看到來人大為驚訝,“少爺!您怎麼回來了?”

“月兒姑娘呢?”少年邁著大步踩在雨中,生怕自己慢一步就錯過了極為重要的人和事情。

“在她自己院子裡吧。”

府裡多了許多陌生的臉孔,看穿著打扮和氣息,都是北地來的。王掞心中如這細雨般冰涼,如竹的指節掐進掌心裡。

“兆如!”

王掞聽見聲音,終於停下了腳步。

王時敏站在抄手遊廊下,示意小廝把傘給兒子遮住。“跟我到書房!”

王掞心中著急,又不好違抗父親命令,隻得快步跟了上去。

“你不是在書院準備秋闈麼?怎麼回來也不跟家裡說一聲?”王時敏哪裡不曉得兒子的心思,屬於是明知故問了,但還是同王掞父子倆人隔著書桌坐了下來。

王掞立在書房中央,默不作聲。

“你以為我跟你母親不知道你對月兒的心思嗎?”

聽到父親這樣說,王掞還是微微詫異地抬起頭來。

豈止下一刻,王時敏便嚴厲斥責他道:“你想都不要想!”

這句話像刀子一般紮在王掞的心頭,“為何不能想?我同月兒青梅竹馬,您和母親也一向待她視如己出。若是以前還顧忌她的身世,現在好了,月兒身世明了,且是朝廷命官之女,那還有何不妥?”

王時敏歎了口氣,從書桌旁起身,沉聲勸道:“正因如此,才更加不妥。月兒的親生阿瑪那是一般的朝廷命官嗎?那是鼇拜!當朝四大輔政大臣之一!如今朝中誰權勢最大?這不言而喻吧!倘若我王家還是你曾祖那一輩,與月兒的身份倒也匹配了。”

王掞攥緊了拳頭,隻覺得鑽心地疼。

“我明年定能考取進士,位列三甲。到時候入翰林,將來不愁如曾祖一般。”少年的心中堅守著那團火焰,既是他對月兒的堅持,也是重振王家的決意。

“那也恐怕很難入得她阿瑪的眼。莫要說你同她之間隔著宰輔之女這層,她是滿人,還是八旗貴女,你是漢人,還是……”王時敏也微有動容,“還是前朝舊臣的子孫。這又是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當今皇後赫舍裡氏,便是首輔索尼的孫女,月兒身份的尊貴,你看清楚想明白了麼?”

少年心中的那團火焰在一點一點被澆滅。

“那日楊知府引著人來,你娘都嚇壞了。有道是宰相門房三品官,中堂大人的手下辦事之人,楊知府都禮讓三分。我知曉你也許會看不起你爹我此時的膽小退縮,失了文人氣節。可你彆忘了,當年你祖父也是因著官場爭鬥,辭官歸隱來到這蘇州城。”王時敏拍了拍兒子的肩頭,“你就把她當個妹妹吧!我們家知道得太多了,你就莫要再給家裡惹災禍了。”

雨水順著少年的額頭劃過堅毅的下顎線,那些年幼時相伴的輕聲曼語,都揉在了風雨中。

在王家又養了些日子,直到調養好身子,才擇日啟程。

姚氏哭成個淚人,對她千叮嚀萬囑咐,“月兒,一定要好好保重身子,你如今又多了人疼了,切莫再傷春悲秋的。常給舅母寫信。”

王時敏倒沒有流露太多不舍,隻語重心長地對挽月道:“月兒,舅舅也沒什麼要多跟你叮囑的。你是個聰明孩子,雖說是回自己家裡,畢竟你是後去的,家中其他兄弟姐妹要好好相處,切莫驕矜。萬事好好活著最要緊,旁的都不重要。”

挽月很是感動,若非大明覆滅,她的這位表舅也當時首輔之孫。可父子二人皆急流勇退,王時敏更是連官都不做了,何嘗不是一種智慧?

興許是怕她傷心,王時敏故作輕鬆地指了指身後馬車上的樟木大箱子:“前日你說你喜歡舅舅的畫,我給你裝了一箱。舅舅無能,沒什麼好東西送給你,還有些古董玩物、書籍之類的,供你閒暇時取樂吧。”

挽月滿心歡喜道:“舅舅的詩書畫在江南堪稱一絕,又怎麼會不珍貴?”王時敏的畫連董其昌都稱讚,往後一幅畫更是價值連城,給她裝了那一箱子,那可比金銀珠寶貴重多了。

“月兒妹妹。”王掞終究是沒忍住,在王時敏的目光下向前走了幾步。少年昔日裡的意氣風發,此時的笑容卻被離愁染上淡淡的淒苦。挽月能從原主的記憶中感知到,這對表兄妹應當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若非鼇拜來認親,興許將來也能成。那也不好說,若非認親,原主的身份王家未必會願意接受。

王掞強顏裝作若無其事,拿出一方硯台,“這是我在上月書院賽詩會拔得頭籌的彩頭,書院的文山先生贈與我的,出自徽州做硯台名家吳靖子。好硯贈相配的人,你帶上吧。”

挽月接過硯台,那上麵刻著詩仙李白月下獨酌的圖案,沉甸甸一如少年的心意,她莞爾一笑,“月兒謝謝表哥,也願表哥秋闈得中。”

江花紅勝火,蘆葦依依,船槳推開浩渺煙波,江南美景從視線中漸行漸遠,挽月站在船尾,沐在暮色中,渡口王家人的身影越來越模糊。她心裡想:到京城的日子又是一番新的光景了。

南星與忍冬相視一眼,不乏遺憾和惋惜:“小姐,我看王家表少爺對您挺情深義重的。”

“情深義重有何用?我跟他之間隔著千山萬水呢。即便我親生父親不是鼇拜,也沒有被接回京城,恐怕更難。光是我娘的身世,舅母就不會同意。”這點上,挽月看得很清醒。

忍冬忍不住道:“可是王老爺很疼您啊!一直待您如親生女兒呢。”

挽月靠著船舷甲板而坐,“當親生女兒和當兒媳不一樣的。”況且,她也不是林黛玉,王掞也不是賈寶玉。哦,自己忘了,這個年月,還沒有林黛玉和賈寶玉,曹雪芹他爺爺還在爬樹打彈弓子吧。不遠處水鳥低飛掠過落霞染透的江麵。

水路走了一月有餘,又換成了陸路走官道。

本來坐船這些日子風雨飄搖的就夠暈了,沒想到換成馬車顛簸得更難受。縱使府裡派來的馬車再豪華寬敞,那也比不得現代的汽車舒服呀!況且路又不平。才坐了幾日,挽月便叫苦連天,窩在了嬤嬤的懷裡。

“阿林嬤嬤,咱們還有多久才能到京城啊!我骨頭都快散架了。”

阿林摟著懷中的小姑娘,和京中她見慣了的滿蒙女子健碩身形不同,這位二小姐畢竟有一半漢人血統,且她的額娘看樣子也是一位溫柔如水的江南女子,身形高挑嫋娜,像畫上的美人,像大漠無星的夜晚高高的月亮。

“還早著呢,不過說快也快。等到了下一個鎮子,老奴讓額爾赫安排在客棧多住幾日。”

正說著呢,馬車外傳來管事額爾赫的聲音,“二小姐,今日天黑之前恐怕趕不到徐州了。探路的回來了,前麵山上有座寺廟,咱們就在那裡歇一晚吧。”

“好,有勞了。”

馬車裡的聲音平靜而溫和,既沒有因為要借宿寺廟而不滿,也沒有嬌滴滴的哭訴。額爾赫對這位二小姐充滿了好奇。他是見過二小姐本人相貌的,初見時驚為天人,便是整個北京城所有他見過的女子加起來,恐怕也及不上。可美是美,生得半分滿人的樣子都沒有,唯有眉宇間隱隱同中堂大人有兩分相似。

若非那半枚金鎖,還有這少女的娘留下的遺物——刻著中堂大人名諱的佩刀,他都不敢確認眼前人的身份。

不過相處這些時日,額爾赫對這位二小姐的印象極好,通情達理、雖溫婉但不嬌氣。

得了應允,馬車便繼續向前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