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燁 順治,行癡(2 / 2)

總算在天黑之前趕到了山間的寺廟中。

暮色沉沉,晚鐘回蕩在山穀,林間飛鳥在頭頂盤旋。外頭有些炎熱,現下正傍晚,熱氣褪去,山裡更是清涼。如此,倒好過在客棧了。

挽月隨著阿林嬤嬤,在客房裡安頓下來。

一路的顛簸,早就讓挽月胃裡翻江倒海。到了晚間,也隻吃了一碗寺廟裡的白粥齋飯,拌著翡翠黃瓜、一點從蘇州帶過來的玫瑰醬菜。其餘便再也吃不下了,睡也睡不著。

“南星,提盞燈,陪我出去走走。”

“小姐,山裡蚊蟲多,您還是彆走遠了。要不我讓額爾赫管家派個人跟著您?”

挽月擺擺手,“我就在寺廟裡轉轉。哪有進了寺廟不拜的道理?”此次去京城,再沒有人比她更需要去拜拜了。拜拜天、拜拜佛,燒個高香,最好祈求小康熙爺高抬貴手,讓她那便宜爹再多活幾年。

四下裡萬籟俱寂,唯有鬆香混著檀香,讓人凝神靜氣。

“皇阿瑪,兒臣真的不知該如何做了……”

“施主,請叫貧僧法號行癡。貧僧已是紅塵之外的人,這些朝堂的俗事也與貧僧再無瓜葛。世上無難事,能困住人的從來不是境遇,唯有自身。”

跪著的少年眼神悲愴,“行癡大師,我已經依照皇祖母的意思娶了赫舍裡氏,可是鼇拜他……已經越來越囂張了,我每日看著他在朝上同蘇克薩哈爭鬥,都覺得膽戰心驚。索尼去歲去世了,遏必隆是棵牆頭草。近來三藩不平,兒子連個能依靠的人都沒有。”

站著的僧人撚動手中佛珠,口中說著不理紅塵俗事,麵上卻不由自主地染上淡淡愁,他對不起麵前跪著的這個孩子。是他丟下了爛攤子,選擇了逃避,才會讓幼小的孩子背負了這麼多本不該他背負的重擔。他不是一個合格的阿瑪。

愛新覺羅家不要再出像他這樣的癡人了。

少年望著僧人瘦削的身影,心中酸楚更甚,剛要繼續開口,忽然聽到一陣腳步聲與對話。

“二小姐,要不咱們還是明兒個早上來吧。這裡黑漆漆的,我怪害怕的。”

“到處燈火通明,哪裡黑漆漆了?再說了,佛門淨地,有佛保佑著,沒有比這個地方更安全的了。明兒一早還要趕路,哪有時間虔誠跪拜?再說了,白日裡香客眾多,晚上寂靜無人,那佛祖不是正好隻聽我一個人的禱告?我……”挽月一隻腳剛邁入大雄寶殿,便看見大殿東麵,一名年輕的香客正在跪拜一名僧人。

佛前的燈燭晃動,銅金色的光暈照在那名清瘦矍鑠的僧人臉上,他的目光深邃如山中無波的古井,而原本跪在他身前的少年香客已經站起身子。她沒有留意到少年暗中握緊的拳頭,英氣的眉宇間隱隱透出一分肅殺之氣。隻覺得眼前這二人看上去貴氣逼人,令人不敢直視。

是被佛像映襯得吧!

挽月感覺身後的南星輕呼一聲後打了個哆嗦,想來是沒想到這麼晚了大殿裡竟然還有旁人。

少年已無方才的委屈悲切,轉而冷靜平和地打量著兩個不速之客,仿佛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他隻是一個尋常拜佛的香客。

挽月忙雙手合十施禮,“打擾大師清修了,小女子今夜借宿貴寺,一時難眠便出來走走。路過大殿想到心中有願未了、前途迷惘,便進來拜拜。沒想到這麼晚了,還有彆的香客。”

那少年也雙手合十對僧人施禮,轉而對挽月大方一笑,“無妨。我已經拜完了,姑娘請吧!”

“嗯。”挽月微微頷首,卻並不抬眼去看人。少年看向僧人的眼中多有不舍,卻沒有猶豫地走出了大殿。

一縷晚風帶著極其好聞、清醒提神香味讓挽月感到驚異,是剛剛出門的那名香客身上的?在江南時,她記得王掞父子也愛並擅長於香道,古時君子愛佩蘭,喜歡香也不是什麼稀奇事。反而是貴族男子常見的愛好。但方才那股好聞的香味,她還從未聞到過。看其穿著不俗、氣度不凡,定也是貴族之人。

貴族之人何故跑到這個寺廟?這寺廟看樣子也不大啊!挽月心有疑惑,難不成是這寺廟的佛祖特彆的靈驗?

阿彌陀佛!挽月在心中默念,若真如此,那今夜借宿此寺當真是冥冥之中自有注定!

再看那僧人,年紀約莫中年,麵相雖周正卻略帶清苦愁容,頗有威儀,倒不像是佛詣特彆高的人,像是個看破紅塵的王孫公子。“不知這位女施主有何未了心願?”

“我……”挽月想了想,一時不知該如何說起。她想了想,深吸了一口氣,“是我爹。我爹這個人年輕時候做事很勤懇,為他的上峰立下了很多苦功。可到了晚年,有些糊塗了,不大尊敬上峰,還常甩臉子給人看,甚至還不太服上峰管教約束。我怕……他會丟飯碗。”

僧人聽懂了,微微笑道:“世間人蠅營狗苟,深陷其中,無非為了一個‘利’字,爭利益不想放下又是為了一個‘貪念’。你爹的上峰倘若待他不好,不感念其勞苦功高,隻想著你爹功高蓋住了他的光華,那便是上峰的貪;倘若上峰待你爹很好,給了豐厚的酬勞,也體恤他,那便是你爹放不下貪念。”譬如方才玄燁所說的鼇拜吧,曾經可也是跟著三代皇帝出生入死的滿洲第一勇士呢,自己走的時候托孤,如今竟也成了大清禍患!

挽月撇撇嘴,可不是為了貪麼?貪戀權位!都當了一等公了,也富甲一方,還想怎麼著?自己當皇帝?

“可道理旁人都說了,他聽不進去呀!我說的他就更未必聽了。”挽月聲音小小嘀咕道。

“世人常道:兒孫自有兒孫福,你爹爹的事情,施主或許不必太過執念。”

挽月抬頭,“大師此言差矣。說兒孫自有兒孫福的人,定是不負責任的爹娘。都說生養之恩大於天,可被生下的那個人也一樣,他沒得選擇,投胎托生在這一家那就得過這家人的日子。爹娘是草寇山匪,那孩子便受儘顛沛流離,朝不保夕;爹娘種地,孩子也黃土背朝天;爹娘是士族,孩子也讀書。倘若我以後做娘,一定為的子女考慮深遠,給其榮華富貴,不做惡事殃及子孫。對不住了大師,是我失言失態了,還請莫要責怪。”

少女的每一個字擲地有聲,回蕩在安靜的大雄寶殿之中。

僧人平靜無波的眼神中有了一絲微瀾,都說天下無不不是的父母。可真論做爹,他竟不如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有擔當。

站在門外不遠處的少年並沒有走遠,他聽著屋裡的對話,挑了挑眉,好個伶牙俐齒的丫頭!這是誰家的?這番話,倘若傳到朝中那些漢臣大儒的耳中,恐怕要口誅筆伐了。小小女子,竟然敢說父母的不是!不過他倒有幾分佩服這小姑娘的膽量和見識,何嘗不是說出了他絕不敢說出但心中所想的話。

午夜夢回時,他沒有怨恨過皇阿瑪為了董鄂妃離世而撒手朝政出家為僧嗎?皇祖母沒有怨恨過嗎?過世的額娘沒有怨恨過這個丈夫嗎?

行癡似乎有些事情釋然了似的,對挽月的笑容也慈愛了幾分:“那你就好好地勸一勸他。也許你的父親也隻是一時執念,在他沒有成癡念時,不妨試試有沒有彆的讓他所牽掛。令他不再執著於同他的上峰較勁。”

這倒是個好思路。挽月喃喃自語,頓時深覺這大師講得頗有道理!不過錢權,鼇拜都有了。那還有什麼是他沒得到的?女人?都說英雄難過美人關,會不會喜歡她娘啊?可是王念秋已經死了,那看見她這個女兒會不會能多點對家裡的牽絆呢?興許眷戀子孫,也就不造反了。

“多謝大師指點!”挽月滿心歡喜地起身。

門外的少年連忙悄悄挪步想走,這時一道黑影敏捷輕盈地出現在他眼前。將要對他行禮,就被少年一把抓住手腕,壓低了聲音罵道:“葉克蘇!你剛剛死哪兒去了?說好的把風呢?回去治你個瀆職之罪!”

黑影卻麵色凝重,“主子,有人過來。”他在少年的手掌心寫了兩個字:血月。

少年登時如臨大敵,“他們怎麼會到這邊?難不成是宮裡走漏了風聲?”

“好像也不是。我偷聽到其中兩人對話,似乎是衝著行癡大師來的。”

“他們知道行癡的身份?”

“恐怕是。”

“有多少人?你能抵擋住麼?”

黑影擔憂地朝大殿方向看了一眼,以一敵十尚且可以,可帶著兩個要保護的人,就難了。況且血月教是天地會分出來的,其中不乏江湖武林高手,決不可輕敵。

從黑影不說話的反應中,少年知道了當下要麵臨的凶險,恐怕凶多吉少。他略一思量,須臾間有了一個鋌而走險的主意。

少年的目光對上大殿晃動的燭火,黑影立即明白了過來。二人相視一眼,互相點了點頭。

“走!”

濃雲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密布天空,將整個天幕襯托得詭異。約有二十來個黑影,悄無聲息地包圍了山間的寺廟。一聲急促的馬鳴劃破了寧靜,接著整個馬廄開始躁動不安。

“不安分的畜生,做什麼呢?”馬車夫被驚醒後罵道。

在附近廂房中的額爾赫卻警覺地放下茶盞,走出院子。彆的馬沒什麼,他騎的驚雷可是中堂賞賜給他的馬,是上過戰場的,有靈性的,難不成有什麼不妥?這樣想著,額爾赫朝挽月的院子走去。

黑影向大雄寶殿包圍。

“順治是在那裡麵麼?”

“是。”說話的是個和尚。

“怎麼你這寺廟中還有不好侍衛?”

“是今夜借宿的香客,好像是京城口音。”

“不會有什麼麻煩吧?”

一陣過堂風吹得燭火晃動得厲害。

南星提醒,“小姐,起風了,咱們回去吧!”

“好。今日有緣得大師提點,多謝大師了。不知大師尊姓大名?”

“貧僧法號行癡。”

行癡?挽月蹙眉,好耳熟,好像在哪裡聽到過。

兩道飛一般的身影闖進了大殿,嚇了挽月主仆一大跳。南星結結巴巴指著問道:“你……你們是誰?”

挽月認出了方才那少年,此時少年麵色凝重警覺,身後還跟著一個身量更高些一看就是練家子的人。

“行癡大師,有埋伏快走!”說著一邊拉上行癡一邊拿上燭台。將那燭台朝地上一丟,另外一邊那侍衛模樣的人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將香油倒了一地。

“你們到底是什麼人?要放火!”挽月還來不及反應,隻覺得手腕處被捏緊,“姑娘多有得罪了!葉克蘇,大師就交給你了!”

“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