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乞巧節 我要兔子燈(1 / 2)

下完雨, 天放晴後,頭先的悶熱一掃而空。火紅的石榴花開始落了,結出了沉甸甸的石榴果。二院灑掃的小丫頭看那石榴怪可愛的, 忍不住伸手去摘,剛要過去,卻見大奶奶溫哲領著幾個管事婆子和丫鬟朝這邊走來。她雖年近四十,身段卻保養得極好, 穿著一身家常偏襟鬆綠色氅衣, 抹額上鑲了一顆祖母綠,儘顯富貴雍容。

溫哲穿過二院內門,回到自己的景明軒, 臉上略有疲態, 小丫鬟春蘭過來給她捶肩。

“今年這各色絲綢錦緞可真貴,就這還是從自家鋪子裡拿的,走的公中的賬。今年閏二月,七夕遲。幸而我早做準備, 上個月要去參加佟大人額娘壽辰前, 我便把家裡三個女孩兒七夕廟會、盂蘭節的衣裳都著人趕製出來了。”溫哲用帕子扇了扇風, 同陪房塔娜道, “阿瑪說綢緞生意上, 除了留給敏鳶的, 其餘分一半給挽月。往後天衣閣的賬, 就得分開把賬目每個月報給二小姐了。”

說曹操曹操到, 門簾打起,挽月走了進來。

溫哲笑道:“呦,我同塔娜正說你呢,你就來了。來瞧瞧你這些家底子。”她豪氣地拍了拍右手邊高高的一摞書冊, 挽月怔在原地,“大嫂,這些是何物?”

“聽說你上回問道,咱家和馬齊家誰更富?你能問出這個問題,那就是我這個當大嫂的處事不周到。你都來家裡這麼久了,還對自家一無所知呢。來,親眼瞧瞧吧!”

挽月哭笑不得,“這個樂薇,真是藏不住一句話。”

溫哲也笑,“她是咱家最大的一張嘴,你往後有什麼小秘密,可千萬留住了,莫要同她講。免得前腳跟她說了,後腳紫禁城房頂上的烏鴉都曉得了。”

原本聽說過誰家書多,卷帙浩繁、汗牛充棟,可眼前這一摞半人高的紙頁,可都是實打實的房契、田契、商鋪契、銀票,“這……這些都是我的?”挽月驚得險些說不出話來,猜到鼇拜家裡不少錢,可沒想到這麼多啊!而且又不止她一個人。

溫哲輕描淡寫道:“啊不全是,還有庫房裡的字畫古董、孤本書籍,金銀首飾,我那過世婆母留下的隻能給敏鳶,但這些年你阿瑪也有私產,現平分成四份,你、樂薇、敏鳶還有雅琪,我也沾個光,分了一丁點兒。”

挽月覺得自己有點氣喘不上來,隨便抽出一張,是蘇州的一個莊子。“我在蘇州也有田莊?”

“嗯!蘇湖熟天下足,上好的水田都在江南。”

“這是……盛京的田契。”

“黑土地,和江南的田不一樣。”

“大理的茶莊……”挽月胡亂翻了幾頁,感動得簡直要落淚。她這是投了個什麼胎?簡直比中了七星彩還要幸運。“大嫂,這太多了,我幾輩子也花不完。而且,我畢竟是後來的,給我這麼些,大姐、樂薇她們不會有想法呀?”

溫哲爽利一笑,“為個財產爭得頭破血流的,都是那些小家子氣的人家。我巴不得你們個個兒過得都好,帶著這些往後不論嫁到誰家,都不怕受欺負。將來你們的夫婿也能輔助達福一二。一家人扶持都是相互的。”

說到這裡,溫哲想起了什麼,悄悄靠近挽月問道:“大嫂今日跟你說幾句體己話。”

“您說。”挽月還沉浸在被從天而降巨大財富砸到的暈眩中。

“我那傻堂弟馬齊喜歡你,你不會沒看出來吧?”

挽月一愣,略微有些尷尬地笑道:“我心又不瞎,怎會看不出來?”

溫哲歪了歪頭,伸出手去,暫時合上了挽月手中的賬冊,“那你呢?你是什麼心思?”

“我?”挽月麵露難色,“我這個身份你也曉得,雖說有阿瑪寵愛,可說到底並不上得台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的阿瑪額娘隻怕不會同意吧。”

溫哲不以為意,“你先彆管他阿瑪額娘是否同意,隻看你的心意,其他我去說項。”

挽月搖了搖頭,“怎麼能不管?女子嫁人,不是單嫁這一個人,嫁的是一大家子人。如雅琪一般,嫁過來有你這麼爽利的婆母,大哥那麼厚道的公公,樂薇那樣好相處的小姑子,日子自然是過得舒坦清靜。否則就像大姐那般,即便阿瑪給她撐腰又如何,糟心還是自己受了。”

“這麼說你是怕嫁過去受欺負?那你倒不必擔心。我看馬齊是個有前途的孩子,如今做了工部員外郎,將來再謀個差事,放到外省做官,你便可以同他分府彆住了了。”

挽月低下頭垂眸,“還是彆了。”

溫哲詫異,“你不喜歡馬齊嗎?”

“馬齊少爺品貌皆佳,是人中龍鳳,我喜歡他就像喜歡樂薇、達福他們那般,沒有彆樣的心思。”

溫哲雖仍感到可惜,但也能理解,“蘿卜青菜各有所愛,再說了馬齊他也不是屬銅錢的,還能姑娘都喜歡他?”

挽月有些感激溫哲的理解,“他送我東西,我都還了銀子過去算我買的。他還邀我七夕一同去什刹海觀燈,大嫂,我真怕辜負了人家一片真心。您說我該不該答應?”

溫哲搖搖頭,笑道:“你也不必過於憂心,喜歡便喜歡,不喜歡便不喜歡,即便將來你們倆沒成,咱們不還是親戚麼?你儘管大大方方地去!”

“嗯。”

從溫哲的房中出來,挽月讓南星、瑞雪、忍冬三人抱著沉甸甸的“家當”,心裡也沉沉的。她們都待自己太好,她實在不願看到夢魘裡的情景,不想看到這個家裡的任何一個人流血流淚。

迎麵走過來一個人,挽月頓覺眼熟。對方也心裡咯噔一下,盯著挽月再三確認了一番。

“這不是上天來我們天衣閣的小姐嗎?”

挽月也認出了他。

瑞雪說道:“這是我們府上二小姐,往後你那天衣閣,二小姐便是東家了。”

掌櫃的趕緊對挽月拱拱手,“小的有眼無珠,沒認出來,還望恕罪。”

挽月瞥了他一眼,“掌櫃貴姓?”

“小的惶恐了,小的姓宋,單名一個鑫。”

“宋掌櫃,生意上的事我不懂,往後還需您多費心了。”挽月淺笑,心裡清楚這個掌櫃的精明。

宋掌櫃眼珠轉轉,見她年歲不大,說話又柔弱有禮,知曉是個好糊弄的,於是滿臉堆笑,“小的必定每月將賬目清清楚楚地送到您手裡。”

同宋掌櫃擦身而過,笑意從挽月的臉上漸漸褪去。

在額爾赫、紮克丹、溫哲等人的眼皮子底下做假賬倒不至於,這些人也都是人精,姓宋的不必丟了西瓜撿芝麻。可進價呢?明麵上的進價京城所有的絲綢商都知道,江南私底下的進價呢?

回到自己房中,挽月提筆,給遠在太倉的表舅王時敏寫了一封信。舅母姚氏的娘家在江南產業也頗多,有些事情,她還要跟她打聽打聽。提筆間忽而想起表哥王掞,明年便要春闈,回憶起在江南為數不多的一段日子,倒也寧靜安和,不像現下處境,看似繁榮似錦,實則前路未卜、如履薄冰。

七夕將至,所有內宅人都忙得不可開交。本也不是什麼大節,但對家中有適齡子女的人而言,這日子便是個極好的相看機會。若有知根知底、門當戶對的人家,便可借此時機,想邀去河上放個燈,逛個街。相看對眼了,回家也可跟父母言及提親之事。

馬齊更是忙得上躥下跳,牢記那日挽月的吩咐,說是要多帶幾個人,她才會跟著一起去。小女兒家害羞,怕隻有他二人在怪不自在。馬齊越想,心中越是甜得如吃了一大罐子蜂蜜。恨不得把自己昔日裡那些狐朋狗友全都召集上。

身邊的小廝如風趕忙攔住了,對自家少爺建議道:“彆介啊!您也說了,挽月小姐那是含羞帶臊,怕就您二位一起,不好意思。您倒好,叫上一大群少爺公子的,那挽月小姐當時還不就被您都嚇跑嘍?而且您想邀的那幾位小爺……”如風沒說下去,都是些平日裡鬥雞遛鳥的紈絝,“您邀上兩三個意思一下就成了,最好熟悉一些的,沾親帶故靠譜的人,到時候能給您架個勢,助個力。”

馬齊一聽,頗有道理啊!於是拍了拍如風的肩頭,“還是你心思活絡,比我想得深遠。”他摸了摸下巴,思來想去,一拍大腿,“這樣,我找葉克蘇來,再喊上達福,再加一個容若哥哥。三個人,足夠了。”

如風麵露尷尬,“葉克蘇少爺可以,容大爺要不就彆叫了?他模樣生得那樣俊,又會寫酸詩詞,京城裡好些姑娘都喜歡他。您不怕他去了,把您給比下去?”

馬齊不以為然,手一叉腰,“誰比誰啊?他容若有才學,我就沒有了嗎?”

小廝討好道:“您內斂,他高調。我這不是為您好麼!”

“不用!我的月兒,眼光不會那麼差,看上一個寫酸詩的。”馬齊起了逆反心理,越不讓他請,反而正兒八經地給容若下了一個帖子。

那容若收到帖子,覺得十分新奇,抬眼望了望那一臉不耐煩的小廝,新奇加倍了,彆是有什麼貓膩吧?

“我隻聽說過七夕小夥子邀姑娘出去觀燈,沒聽說過一個小夥子給另一個男人寫的。你們家少爺到底幾個意思?”

如風壓根就不愛搭理,此番見到容若,見其比先前生得更加唇紅齒白、一副小姑娘見了都想為其跳河的風流種子模樣,更加沒好氣,心道我家少爺請你那是看得起你!還問那麼多為什麼?但也不好拂了麵子,於是便道:“我家少爺不獨邀了你一個人,還有葉克蘇少爺,達福少爺。”

聽到達福,容若隱約猜到了些什麼,將拜帖擱到一邊,笑了笑,“鼇中堂家的少爺小姐都去吧?”

“都去啊!”話剛說出口,如風深覺說漏嘴了,自己被詐了出來。再看容若狡黠地笑笑,更覺眼前之人是自家少爺的勁敵。

“行啊,我去了。”

容若又看了一眼那拜帖,輕輕笑了笑,站起身來吩咐自家小廝道:“套馬車,我要進宮。”

秋高氣爽,雲比之前更低了,一團一團如堆疊在一起的小山,襯得紫禁城如飄在天上的宮闕。

“容大爺安!”一路上遇見的太監宮娥對容若頗為熟悉,他相貌儒雅清俊,待人接物使人如沐春風,常出入宮廷,與皇上交情不淺,是以宮人也對其恭敬有加。

遠遠的,四個宮人抬著一副轎輦,上麵坐著一位宮裝女子。容若感到驚異,宮中除了太皇太後,那便是皇後娘娘了,再無旁的能夠資格坐轎輦。難不成皇上這幾日納了新妃嬪?

他按照宮規,給貴人請安,轎輦經過身邊時,隨風飄出一股淡淡的藥香和墨香,是位年紀不大的小主子。

他看清了規製,不是宮妃,是位郡主吧。

忽然,風驟起,從轎輦中刮出幾頁紙,宮娥驚慌。

容若彎腰一一撿起,隻見那上麵抄的皆是蘇軾、李清照的宋詞,女子多用簪花小楷,此上筆跡卻是顏真卿的顏字,飄逸秀頎。

宮娥忙跑過來,“多謝大人!”

容若將紙整理好,輕輕放到宮娥的手中,回頭望了一眼那轎輦,朝西六宮方向過去。猜到這多半是恪純長公主的女兒吳氏,聽聞她身體弱,父親尷尬的身份,如今三藩和朝廷劍拔弩張的形勢,不免讓人心生唏噓。

他打神武門進來,去到乾清宮要過禦花園。

如今禦花園裡唯有茉莉、紫薇開得盛,路過時宮人正在擺放各色菊花,還未到盛放之時,一盆盆地倒也令人賞心悅目。

一步一景間,一個中年宮人大搖大擺出現在禦花園中央的路上,與容若走了個對臉。見到他,那人陰惻惻笑了笑,發出了太監獨有的嗓音,“這不是明珠大人家的容少爺麼,奴才見過容大爺。”話雖這麼說,人卻巋然不動,並未如其他宮人那般行禮。

容若認得他,他是先帝身邊權傾一時的大太監吳良輔。原本內廷效仿前朝設立內府十三衙門,將內務府繁雜的事務分給十三衙門各司去分工,彼時內務府形同虛設,基本都為吳良輔所掌控。皇上登基後,不想重蹈前朝太監掌權的覆轍,意欲裁撤十三衙門,但吳良輔早就勾結朝臣,牽扯利益者眾多,裁撤反對聲大,便隻好暫時作罷,重啟內務府總管的權力,重任也就交到他阿瑪的身上,以此製衡十三衙門。

是以吳良輔瞧見他,臉色自然不好。

他也並不惱,隻淡淡笑笑,徑直走過去經過吳良輔身邊,“吳公公有日子不見啊!”

吳良輔冷笑一聲,回頭望了容若一眼,也繼續朝前走去。

容若來到乾清宮,卻見顧問行站在門口,見到容若,顧太監恭敬笑道:“皇上去習武堂了。您正好可以過去陪皇上練練。”

容若到了習武堂,見皇上正在對著靶子射箭,便也從牆上取下一弓,“上回和皇上在禦花園練武,皇上說時機到了,就把刀還給挽月姑娘。”

“嗖!”箭矢正中紅心,玄燁放下弓,“刀朕已經還給她了。本來就是朕一時賭氣,想通了也就罷了。想動鼇拜,哪有那麼容易?這就好比是,他的胳膊比咱們的腰還粗,打得過麼?”

二人相視一笑,玄燁自嘲。

“皇上最近同鼇拜關係如何了?”

玄燁又拔一箭,“這話你不應該問朕,該問他去!朕也想倚重他,尊重他,他自己倚老賣老,又結黨營私,絲毫不把朕這個皇帝放在眼裡。他都快花甲了,回家頤養天年有何不好?”

容若猶豫,沒有作聲。

玄燁是了解自己這位好友的,放下弓箭,擦了把汗,“你來找朕想說什麼?”

容若微微抬頭,“那您喜歡那位與您羈絆頗深的挽月姑娘嗎?僅僅是因為鼇拜,所以才留著刀?奴才認識您很久了,無關緊要的人,您連一個眼神都吝惜。”

羈絆?玄燁閒置了弓,聽到這二字,起初隻在心中輕輕重複念了一遍,竟愈發覺得這詞用得精妙,像是終於點破了他最近的困頓疑惑。三番五次牽扯不清,說不清是仇還是怨,好像也挺有意思。冥冥之中,似乎有根線在牽引。

“沒有的事!”玄燁若無其事擦乾淨汗水,站了起來,穿上外袍,“朕才見過她幾麵?不過是個有幾分姿色的女子,覺得有意思,逗逗她罷了。你呀就是出去天南地北遊學久了,沾染了那些文人酸腐,成日裡寫些情啊愛的,朕可不會讓這些耽擱朕的時辰。”

容若一笑: “沒有那便好!情字一事,給人歡愉,也容易傷人。主要那位姑娘太特殊了,奴才也怕您萬一喜歡她,夾在她阿瑪之間為難。”

玄燁信手撥弄那弓弦:“若朕喜歡誰,不論她是誰的女兒,朕也要得到她。若朕不喜歡,不論她是誰的女兒,朕也可以不要。”

隻怕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容若此時為難了,他本想告訴皇帝明日七夕,馬齊邀了挽月去什刹海附近看廟會一事,畢竟論親疏,他和皇上才是交情深厚。可一則,他方才否認了,自己反倒不敢多嘴了。二則,兩年不見,他當真感受到眼前的少年與年幼已大為不同。

他在迅速成長,越來越像一個真正的帝王。帝王心是揣測不透的,若他起了心思,利用那位姑娘對付她阿瑪,豈不是毀了人家?

是以,容若收了原本要說的話,隻道:“皇上,明日是七夕,您可有興致去什刹海逛逛?”

玄燁頭也不抬,“不去了,比不得你富貴閒人。近來事務繁多,晚上朕還想再練練拳腳。”

“那奴才朝告退了,改日再來陪皇上練拳。”

玄燁抬起的手頓了頓,半天也不言語,似乎還在等著他繼續說。容若卻已出了習武堂。玄燁深深地看了容若離去的背影一眼,他到底欲言又止些什麼?容若的性子與自己真是不一樣,太優柔寡斷,或許適合做個好詩人,不適合做官。

玄燁將護腕摘下來丟掉一邊,心口沒由來地又疼起來。這該死的馬齊,上回那一拳到底出手有多重!偏偏太醫號脈說沒什麼大礙。

他隱隱有些發不出的怒意,也不知是箭射歪了,還是容若吞吞吐吐,讓他懷疑還有事情對其藏著掖著。

不一會兒,顧問行瞧見皇上回來了,麵上似乎有些不大痛快。並未見到容大爺,也不知是不是二人起了齟齬。顧問行也不敢問,隻趕緊打起簾子,玄燁邁進去,不冷不淡道:“叫葉克蘇過來。”

“嗻。”顧問行心道:主子最近陰晴不定,他得提醒三福、四喜這些徒弟們伺候得小心些。

葉克蘇進來的時候,皇上正在用朱筆目不轉睛地批閱奏折。

“上回讓你查鼇拜家的事情,可有眉目?”

葉克蘇一愣,找他來是問這個?

於是回稟道:“據安插的探子傳信,鼇拜六月共與其黨羽聚了三次。兩次家中書房,一次正陽門大街上八方食府。還是之前那幾個人,添了兩名正白旗軍中兵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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