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賞雪(1 / 2)

五套唐、宋時的古籍孤本、一本漢代曲譜、吳道子的畫並一隻西洋懷表,容若將懷表打開,純金的殼,明亮考究的表盤,合上之後拎著金鏈子提起來,發現這玩意兒還挺沉,跟一錠金元寶差不多重。將之掛在大褂盤扣處,又抱起書,少年儒雅之外更添貴氣風度。

這會兒雪已經飄了下來,像漫天飛舞的白蝶,不一會兒金色的琉璃瓦上便落下了薄薄的一層。顧問行給站在門口的玄燁披上了一件暗紫色雲龍紋貂皮大裘,他側首望了望身邊滿載而歸的容若,語氣不乏酸意,“其實這懷表你用不上。”

“明年參加科考的時候,奴才用正合適。”

“你帶進不了考場,進去了也得被沒收。”

容若得意又狡黠一笑,“那奴才便與考官說這是禦賜的,沒準兒卷子都不用答就過了。”

“那考官朕也可以順勢砍了,舞弊!”

二人朗聲大笑,眼前的雪花在地麵鋪上了一層潔白的畫紙,靜待行人用腳步作畫。

玄燁忍不住指了指容若,“對比之下,朕發覺曹寅待朕是真好!你倒好,讓你出個主意,你訛了朕這麼多好東西。早知道就不讓曹寅去江南了,朕多舍不得!”

容若笑道:“皇上後悔還來得及。要不讓奴才去江南吧!江南好,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多少好詞佳句都是出自江南人士?”

“你想得美!朕的事兒還沒落停,你就老實在京城待著!”玄燁低頭看看地上,“一個兩個都這樣對待朕,這皇帝當得忒沒勁了!”

容若不以為然,“其實您是當局者迷,您瞧您最近所辦彆的事兒,用了最直截了當的法子,破了您多年來的困局,殺伐果斷、石破天驚。輪到感情上,您啊,是關心則亂!棋局中,殺伐是破解所有路數最好的法子,您就信奴才的,管他什麼算計、心機、試探!”他伸出手來,五指並攏立起手掌指向乾清宮門口,“直著過去!”

直著過去?直截了當……玄燁雙手攏入大裘內,陷入深思。

“顧問行!快給他撐把傘!”

“嗻!”

容若溫和一笑,忙推辭道:“不勞煩顧公公了!”

玄燁不耐煩道:“不是給你撐的,是給朕那幾套古書和懷表!留神掉雪地裡去!還有那畫兒你摟好了!”

神武門外,馬車遠去,滾滾車輪在雪地上碾下道道車轍印。

鑾儀衛飛鴿傳書密報,一切順利,玄燁淡淡彎起嘴角,心道:的確是自己先沉不住氣了。關心則亂,宣紙上執筆的人寫下這四個字後,不由自主地瞥向身旁的瓷缸,見那小東西已經完全縮在龜殼裡裝死,忍不住伸手去輕輕敲了敲,不一會兒,它果然探出了爪子和頭。

他搖了搖頭,不禁也笑起自己先前的癡來。

玄燁將手中密報銷毀,同梁九功道:“傳圖海過來。”他想了想,又接著吩咐了一句,“把赫世享也叫過來。”

今歲的第一場雪就不小,令人生出對寒

冬的擔憂來。

慈寧宮裡,茶花開得正濃,層層疊疊的花瓣像仙女的裙裾,與窗外飛雪相對,當真是不食人間煙火。

“寒冬還能在您這兒見到山茶,的確稀罕。”玄燁忍不住出言讚歎道。

太皇太後也十分滿意地觀賞著眼前的盆景,“你若坐擁江山,便什麼稀罕物兒都有。你看這花兒,跟美人兒似的,彆說是窗外飛雪了,就是下刀子,也能有人給你弄進來。”

玄燁聽出了太皇太後的弦外之音,輕輕摸了摸扳指,並未順著搭話。

見皇帝不語,太皇太後仰起臉瞧著他,“你讓索額圖暫代蘇克薩哈之職,這事兒做得利索!法子是你想的?”

玄燁猶豫了下,轉而笑道:“是朕同葉克蘇一道想的。”

太皇太後淡淡瞥了他一眼,“蘇克薩哈也同意了?”

“以一人性命換全家平安榮華,他自然是同意的。且葉克蘇派去的人手段高明,並未傷及要害,許是折了些壽命,但好好靜養也未嘗不能調養好。”

太皇太後十分讚許地點了點頭,“本來呢,他要交權於你,鼇拜是萬萬不會同意的。你這迂回了一下,交給另一個大臣,這大臣呢,還是朝中有威望能擔待得起的,非索尼的兒子索額圖莫屬。人選挑的也合適!若是交付,鼇拜和黨羽都有話說;暫代麼,他們便無法激烈辯駁。”

“是啊,再加上其他幾位旗主相附和,這事兒就辦成了。”玄燁提到此事,仍是抑製不住笑意。“不過也因為如此,近來鼇拜在其他事情上與朕為難著呢。”

太皇太後放下剪花的剪子,轉過身來,“你是說僧格派使臣來求娶他那女兒的事情吧?”

“嗯。他明麵上不應允,可朕就怕他背地裡與僧格使臣來往,以答應此事為由,與之結盟,那便對朝局威脅甚大了。”

太皇太後悠悠道:“你如今主意大了,事兒做得也果決,來哀家這兒之前,就想到轍了吧?”

“什麼都逃不過皇祖母的眼睛。孫兒對僧格用了跟蘇克薩哈一樣的招兒對付,隻不過蘇克薩哈是苦肉計,得了他本人的同意與配合;僧格那頭,孫兒是借刀殺人。讓鑾儀使去聯絡了準葛爾部其他貴族大臣,想讓僧格死的人多得是。”

太皇太後深吸一口氣,“你呀,這事兒做的,皇祖母也不能說你不對。但你解決的是私,不是公。你殺了僧格,隻是阻止了他求娶你那心尖上的人兒;並不能解決準葛爾部對其他部落甚至皇權的覬覦。當然了,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決的。如今你能讓索額圖與鼇拜平分秋色,已然是極大的好事,索額圖忠心於你,局勢好歹掰成了如索尼在世時候一樣。內憂定了,才能攘外。”

玄燁也鄭重地頷首,“孫兒也是這樣想的。孫兒已經讓圖海去直接拒了僧格使臣,輔政大臣中,索額圖反對、遏必隆中立,鼇拜明麵上反對,朕想著,趁著他還沒改口,直接回了僧格。拖了這麼多天,已然是給了準葛爾麵子。至於私下裡鼇拜與之有何來往,馬上準葛爾內部動亂,此事也能暫時擱置。”

太皇太後靜靜聽著,似乎早就等候多時,要聽他說下麵的話。

玄燁也不遮掩了,索性同太皇太後道:“皇祖母,孫兒怕索額圖身為國丈,如今深受朕的倚重,向著他的大臣也多,有朝一日也會如今日鼇拜一般。為防這件事,孫兒想,讓瓜爾佳氏入後宮。前朝後宮皆平分秋色,才好相互牽製,朕的皇位也能坐得安穩。”

“也能絕了今後再有旁人求娶瓜爾佳氏的後患吧?”太皇太後拄了一下拐杖,睿智的目光不忍將對麵的孫子全部看透,她搖著頭笑了笑,“上回萬佛堂那事兒之後,哀家就已經知曉了你對瓜爾佳氏的心思,不會阻止你。你何必這麼急?急了可不像哀家的孫兒。”

玄燁趕忙扶住太皇太後的手肘,攙著她往前走了走,赧然道:“朕也是怕夜長夢多。而且此一時彼一時,先前鼇拜獨大,如今也不是這樣局麵了。”

二人走到廡廊底下,白雪滿庭院宛若飛花亂舞。

祖孫二人停下腳步,太皇太後指了指,“瞧,萬物在冬日皆入眠蟄伏,為的是來年開春複蘇。咱們蟄伏了這麼久,還在乎多等一刻嗎?你喜歡瓜爾佳氏,這哀家知道,哀家雖有所顧忌,但也不會橫加阻止。但皇祖母不讚成你在這個節骨眼便納她入宮。

她頓了頓道:“一則,你削了鼇拜的權,正是猛虎被拔牙的時候,他需要‘養傷療愈’,你封他女兒為妃,無異於重新助長;二則,索額圖剛剛掌權,正是為你效力的時候,他侄女尚為皇後,你就如此心急封了鼇拜的女兒,這不明擺著防備索額圖麼?你會打擊他對你的忠心。再緩些時候吧,待鼇拜沒了起異心的想法或能力,再封也不遲。到時候,你便是讓她做皇貴妃,協理六宮,哀家也沒意見。”

被風迎麵吹過來的雪花沾濕了睫羽,很快化成水珠滑落眼眶周圍。

太皇太後看了一眼自己孫子,回想起那日他在慈寧宮中所說的話,到底於心不忍,“若你擔心僧格的事再次重演,或者被鼇拜說了親事說與其他人,哀家可以留她在慈寧宮中做個女官。”

玄燁垂著的手不動聲色微微握拳,同太皇太後笑道:“她心思活絡得很,孫兒怕留在您這兒給您添麻煩,不妨留在乾清宮吧!朕的身邊正缺一個正三品代詔女官,替朕打理一應事務。人夠機靈,也見多識廣,在朕眼皮子底下,也不怕她有什麼旁的心思。您覺得如何?”

太皇太後卻笑出了聲,“你呀你,真是對這個瓜爾佳氏百般護著,怎麼?你還怕皇祖母欺負了她不成?”

玄燁啞然失笑,“那哪兒能啊!皇祖母是待朕最好的人,母儀天下、有大智大慧,怎會跟一個小姑娘一般計較?”

“嗯!那哀家若不應允,豈不是同她一般計較了?”太皇太後故意嗔了玄燁一眼,心道:你這點心思,還想誆你皇祖母!皇祖母年輕時候經曆得比你多多了!“也罷,都隨你心意吧!你想天天放身邊看著,也不用費心惦記了。”

玄燁躬身行禮,“多謝皇祖母!”

太皇太後:“得啦,沒什麼事

兒你就先回去吧!你朝政繁忙,莫要在哀家這老婆子這兒耽擱時辰。望你好好籠絡索額圖、明珠他們這些新提拔的臣子之心?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主強便不怕臣強。那些老家夥,遲早不是你的對手。”

“謹遵皇祖母教誨!孫兒告退!”轉身的瞬間,笑意在玄燁的眼底暈開,頃刻間飛雪化作梨花雨,落在肩頭、龍袍衣袖之上,給風雪中前行之人增添了幾分韻致詩意。

蘇麻喇姑望著皇帝遠去的背影,不解地同太皇太後道:“您剛剛都同皇上說什麼了?奴婢從外頭進來,瞧見皇上都樂開花了。”

“他要留鼇拜家那小女兒在乾清宮做代詔女官。”

“代詔女官?正三品,那是乾清宮官兒最大的宮女了,僅有一名,一直空缺。可協助皇上處理一應事務,擬詔、理奏折。您允了皇上?難道您不怕麼?”

太皇太後抬首對上蘇麻喇姑疑惑的眼睛,“怕什麼?怕她是鼇拜奸細?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真有需要防著的事情,皇上不會不避諱她;能給她看的東西,就不怕她泄露出去。再說了,若真有泄露,她嫌疑最大,豈能逃脫?為著避嫌,她才不會做這麼蠢的事。她們家瞄的是六宮之主的位置。”

蘇麻喇姑喃喃道:“明白了,您其實還是提防著她。不想痛快答應皇上,封她為妃子。女官的身份進退有餘,若前朝鼇拜與皇上不對付了,打發個女官比妃嬪要容易得多,尤其是妃嬪若有了皇子,此事更難辦。若鼇拜勢微,皇上當真喜歡,再納入後宮也不遲。”

太皇太後點點蘇麻喇姑,“不枉你跟了哀家這麼多年,到底還是懂哀家心思。”

蘇麻喇姑笑道:“那奴婢還是懂您的。不過,祖製若做女官晉封後宮,得從官女子開始一步步往上提,皇上也願意?瓜爾佳氏身份還是太貴重了些。”

“嘖!祖製不也是人定的?皇上看中的人,什麼時候提、提到什麼位置還不是一句話的事兒?他今兒封個貴人,明兒就做皇貴妃,你當沒有先例?”

蘇麻喇姑知道,太皇太後說的是先帝爺的董鄂妃,一入宮便連升三級,皇貴妃在此之前根本沒有,為之新造的一個等級,位同副後。這規矩,是約束旁人的,獨獨不是約束皇帝的,他是定規矩的人。

雪天人更慵懶,一屋子的主仆賴在暖和的屋裡,挽月在跟南星學著打絡子,做了一會兒便覺無趣,將做到一半的絡子放到一邊。她望著被雪地映得雪白的窗紙,屋內比平時白日還要亮堂,心道:如此風平浪靜,當真不尋常。他到底是怎麼想的?到底是沉得住氣,還是自己……高估了他的情意?

挽月站在窗前,輕輕推開一點窗戶縫,院子裡這會兒風並不大,唯見飄然而至的雪花在庭院間簌簌下落,世界仿佛靜得隻有一人、一庭院。

靜的時候,更容易聽見自己的心聲。

經過這件事,挽月發現自己的處境比之之前想的還要艱難,還要險。

鼇拜是她的阿瑪不假,可她畢竟隻是一個在外麵待了十幾年,今年五月方被尋回來的女兒,和納穆福、敏鳶這些在

身邊養了十幾年的子女,還是有一定差距。他給她的疼愛、錢財、信任也足夠多,可若是潑天的權勢放在眼前,需要用她來交換呢?

她不敢去多想,卻又不得不想。

皇上喜歡她也不假。可他們畢竟才認識了不久,也沒有共同經曆什麼刻骨銘心的事情。隻憑一腔歡喜,便能步步退讓,拱手讓出權位嗎?顯然也是不可能。

人的出身降生時候便注定,無法重新選擇,包括眼前這處境。她就是被與家族利益牢牢捆綁在一起,鼇拜生,她就能繼續活著;鼇拜死,她們全家就都跌入萬劫不複的深淵。這是逃避不了的事實。

她從不是坐以待斃的人。短短數月,她已經向前努力地前行了多步,不會因為眼前的風雪便故步自封,任由宰割。

她賭,那個人對自己還存有一點心思;她更信,他絕對不會任由鼇拜與僧格那樣的勁敵強強聯手,成為姻親,繼而成為威脅他皇位的更大禍患。

“二小姐!老爺在書房,請您過去一趟。”

挽月微微笑笑,轉身同南星道:“南星,拿我的披風來。”

白狐披風與雪地幾乎融為一體,而那張明豔的容顏,卻如盛開在蒼茫天地間一朵最清麗的雪蓮。

“阿瑪您找我何事?”

鼇拜見到女兒,神色凝重,淡淡道:“剛剛宮中傳來的消息,皇上讓禮部尚書圖海拒絕了準葛爾使臣的請求,不準予你嫁入蒙古。”

儘管心中有所篤信,但聽到這句話,挽月心中的大石頭方真正落下,也鬆了一口氣。

她垂眸不語,落在鼇拜眼中,卻是另外一番想法。

“我知道你近來心中對阿瑪有想法,也惶恐真的嫁給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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