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3 章 暖閣(2 / 2)

挽月從未見過這個人如此認真的神態,當真可以做到心無旁騖,每一筆朱批都記得工工整整。

他的手指修長,字跡也如手一樣,瘦長中暗藏力量,仿佛在繼續等待時機迸發。

直到閱完最後一本,時辰已經不早了。他不言,身邊的人也不語。

幫他把最後一本字跡乾後的奏折合起,挽月往後退了退,道:“臣女告退。”

“你一來,便問公事。難道就沒有什麼想對朕說的?朕聽見,你在外頭和曹寅他們相談甚歡,為何此刻一言不發?”

“有。”新月如鉤,眼彎彎如新月,目光落在那唇上已經結痂的印子,“皇上……還疼麼?”

玄燁眼中閃過一絲未料到的驚慌,旋即斂眸,臉色沉了下來,卻很快盯著她狡黠的目光後輕聲哂笑,瑞鳳眸微挑,“你說呢?”

“臣女有罪,不知輕重,若弄疼了皇上,還請皇上責罰。”挽月半蹲下福了個禮,微微垂首。他卻倏然站起,同樣俯身靠了過去,在她耳畔輕聲道:“那你想怎麼被罰?”

那張盈滿笑意的臉宛若嬌豔玫瑰,明明是嫵媚一笑,眼神中卻有不諳世事的請求,“臣女怕疼,要不您還是彆罰我了。絕無下次。”

他眯了眯眼,仿佛想把眼前的人看穿,卻連最表麵的偽裝都舍不得撥開,他生怕撥開這層麵紗,背後是他不願意看到的殘忍真相。

隻也低聲說了一句:“狡猾至極!下回再膽大妄為,朕一定罰你一年俸祿。”

“臣女謹記。”帶著馨香的身

影離開了西暖閣。

窗外月不甚明,晦暗的夜色中裹挾著寒與暖的雙重氣息。

不知皇城根兒下的誰家今日放起了煙火,離紫禁城很近,站在寬闊的地方,仰頭就能望見。

忽而如流星般飛起、轟然一聲後,又如金花盛開,一朵接著一朵爭相絢爛。

深宮裡的日子寂寥,尤其到了夜晚。逢上這種熱鬨,宮娥、太監們紛紛偷偷從自己的宮室裡出來,遠遠地瞧上一眼。這是她們隔著高高的紅牆,唯一能接觸到的人間煙火。

“小碗子也喜歡看煙花?”

又是一聲轟然,瞬間夜空亮如白晝,遍地是落下的銀光。

“今兒值夜啊?”煙火落下,五彩霞光映在挽月的臉上。

曹寅拍了拍帽子,又將挎刀握在手中,無奈道:“是啊!我以前不喜歡夜裡當值。不若很快,想要這種機會都沒有了。我便能多來就多來,這紫禁城我恐怕有生之年再也不會回來了。”

挽月轉過臉去,忽然想起曾經不知在什麼地方見到過的一句話:有些人,你可能在相遇的時候,見到的便是與他人生中的最後一麵。

夜風又起,煙火流金。

“也不是喜歡,就是沒得什麼旁的可看的。”

曹寅歪了歪頭,“走,我帶你去個看煙火的好地兒!在平地行看有什麼意思?得站得高才能看得遠!”

“你要帶我去哪兒?”

“城門樓子唄!”

挽月啞然:“這是守城侍衛才能上去的地方,你能去?”

“我是誰呀?紫禁城裡,我跟誰都熟!放心,不是你想的那個城門樓子!是能上的那種!”曹寅洋洋得意,一副包在他身上的模樣。

火樹銀花照在晦暗處的兩張臉上。

“皇上,近來奴才一直派人盯著班布爾善,前陣子他似乎很活躍,一直與平日裡想熟悉的黨羽來往。奇怪的是,這陣子好像突然沒了動靜,除了平時上朝,幾乎不來往。”

“他與鼇拜還來往麼?”

“倒是來往得很勤,但每次都在鼇拜家坐不了多久。”

“鼇拜和濟世、穆裡瑪他們呢?”

“好像也許久不往來了。”

“反常。繼續盯著班布爾善,他一定在謀劃大事。他本該與鼇拜生分了才是,卻相反來往更勤,說明他已經察覺了鑾儀衛對他的留意,所以故意做給朕與你看的。”

“是。”葉克蘇應下後,欲言又止,他聽說了,皇上已經把瓜爾佳氏留在了乾清宮,放在最近的身邊。“皇上,假如班布爾善造反,鼇拜與之夥同,您會對他……網開一麵麼?”

煙火在屋簷外的遠處綻放,無法穿過屋瓦照到簷下的人,卻在各自的眼眸中留下了五光十色的影子。

皇城外的這一片煙火,不知照亮了深宮多少人的漫漫長夜。

挽月發現曹寅的確沒有吹大牛。他帶她來到了角樓,那是一片瞭望台,的確不是什麼人都能上去。但有半截台階可以上去,

再往上就不行了,有守城的侍衛。

他憑借著往日裡的二皮臉,又因是皇帝身邊的帶刀侍衛,眾人皆知他是紅人,於是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允許他帶她坐在了台階上。雖還是不算高,但離放煙火的地方更近了些似的。

挽月同他登上,又一齊坐下。她驚覺,原來整個紫禁城看天視野最好的地兒竟然就是這裡。四下裡空蕩,毫無遮擋,唯有不遠處的護城河與垂楊柳。

而此刻新月細成一條彎彎的線,滿天的星子低得仿佛就在他們的頭頂上,像有很多的故事想要訴說,卻沒有口可言語。

“哈!放煙火的人原來就在那邊啊!那是誰的家?”

曹寅憨憨笑笑,“反正不是我的家。那個方向是你們鑲黃旗人居住的。”

挽月稀奇上了,“放了一晚上,當是個十分富裕的人家吧!離得皇城近,能是誰?”

“你家唄!”

挽月同他辯駁,“東堂子胡同離這兒有段路呢,而且不年不節,我家又沒人成親過壽的,哪來的煙花?許是哪位王爺家的吧。”

曹寅笑笑不語,從懷中取出兩個羊皮做的小酒壺,“容若之前送我的好酒,沒舍得喝,今兒歸你了。”

挽月擺擺手,“不行!我酒量不大,明兒我還當值呢!”

曹寅打趣她道:“愁什麼?你便是明兒起不來了,他也不會責罰你!”

挽月不服氣,“你和容若為什麼都會這麼想?若我真得罪了他,亦或做錯事,他怎麼不會責罰我!他平日裡對你不好嗎?可他沒罰過你嗎?”

曹寅垂下手,望了望頭頂蒼穹,是啊,伴君如伴虎,是他常掛在嘴邊的話。他即將離開京城這繁華之地,也是是非之地,既有不舍,也鬆了一口氣。不出意外,他可以平安富貴地度完這一生。

這就知足了!

“挽月。”

挽月難得見曹寅這麼認真地同她說話,連自己都忍不住跟著神色凝重起來。

“永遠記得,要明哲保身。”

“知道,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挽月垂首,老老實實地點頭。

曹寅一笑,“這就對了,不要學那個納蘭容若,清高得不得了!咱就是俗人,活著最大!還要吃好喝好、過得舒舒坦坦!”

夜風拂過角樓的城牆,撩動護城河畔的垂楊柳,也將微醺的醉意吹得淡了淡。

她忘了回去時是什麼時辰。

醒來時隻覺頭暈腦脹,睜開眼發覺眼皮很重。挽月猛然想起來,今兒是自己第一天當值,等辰時過後皇上和百官就要下早朝了。到時候,被留下的臣子要去南書房同皇上議政,結束後,皇上轉去西暖閣,她也應當過去。

曹寅這個禍事精……臨走前也不忘坑她一回!

她驀地清醒,想從床上爬起,將將離開枕頭幾寸,便覺整個屋子都在天旋地轉,仿佛掉進一個漩渦,要將她深埋下去。

怎麼也沒有人叫醒她?恍惚間,她還以為自己仍在悠然居,瑞雪南星都慣著她,

不叫她起床。

重又躺下,掙紮了幾遍?[]?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覺得那種暈眩感似乎已經平複了,挽月才嘗試著重新睜開眼睛。才發覺天光已經大亮,或者說已經日上三竿了,四下裡卻靜悄悄的,不是那種安寧的靜,是一種刻意的靜。

身下床褥柔軟,衾被溫暖光滑如肌,頭頂的床帳繡著盤龍出雲,在眼前投下一片暖黃色的暗影。

她總算清醒過來,這種不適與不安感從何而來,明黃色盤龍出雲的床帳,紫禁城隻有一處地方能有、一個人能用。

這不是她所住的寢屋。

她怔怔地出神,苦思冥想再三也想不出來昨晚在角樓與曹寅共飲賞煙花後,到底是怎麼回到乾清宮中來的,又是如何到了這個地方?難不成她是酒壯慫人膽,她在不清醒之下做了什麼石破天驚的事情?

可在錦被之下,除了外麵著的宮裝,其餘都好好兒的。

腳步輕輕,從床上下來漸漸走出閣間,發現外麵正是西暖閣的書房。裡頭剛剛自己待著的,是皇上平時用來午憩的地方。

玄燁就躺在外頭的一張竹藤躺椅上,仰麵閉目,身上隻蓋了他常穿的那件玄色貂皮披風。也不知道是做夢夢見了什麼,他的眉頭微微蹙起,比之平時太過刻意偽裝的平靜溫和,眉宇間有一股隱隱透出的淩厲。睡夢中似發出幾聲囈語,帶著少年的幾分驕縱,與他平時大為不同。

所以昨兒,她就是在這裡休息的?

是他把她帶過來的?

貂皮光滑,本就隻蓋到他身上的一半,倏然滑落到地上。挽月俯下身將之撿起,輕輕地重又給玄燁蓋好。

俊朗的臉上有一絲不自在,睫羽微顫,玄燁睜開了眼醒來。挽月離得近,看到那雙眼睛,眼底似乎紅紅。

“你怎麼起來了?”

挽月這才發覺,西暖閣裡除了他,竟就隻剩她自己,連顧問行都不在。怪不得方才貂皮滑落,也沒有人過來幫他往上蓋蓋。也怪不得這裡靜得不尋常,原來是人都被遣出去了。所以呢?一直是他在這裡?

分外寧靜的地方,有一丁點聲響都會引起留意。

“沙啦沙啦!”挽月不由自主循聲望去,見是一口青瓷小缸,缸中竟然養了一隻小烏龜,底下是鵝卵石與清水。

他還會養這種東西?

玄燁被窺破了,不大樂意地皺起眉,淡淡說:“不用管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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