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8 章 變天(捉蟲)(1 / 2)

長夜已儘。睜開眼,頭頂的黃色床帳像一塊琥珀色的糖,側身向床外看去,一層層厚重的明黃色帷幔將這裡隔得很暖,卻也如牢籠,將她困頓在其中。

四下裡依舊很靜。挽月記起昨夜,玄燁吩咐過將她軟禁在這裡,便獨自走了。沒一會兒,那些太監便都進來,麻利悄然地把桌案上的奏折、書冊一搬而空。仿佛生怕晚了一瞬,就又要讓她瞧出什麼旁的端倪。

她坐起身,暖閣內光線朦朧,恍惚間,仿佛大夢一場,已過千年。

“您醒了?”

帷幔被掀開一角,聲音很熟悉。

是玉屏。

見到這個人,她一點都不驚訝。

從在南苑的時候,這個宮女就跟著自己;等到了儲繡宮,還是她。挽月從未停止懷疑過,玉屏是那個人安插在自己身邊的,所以從來不會在她麵前提起什麼,聊一句家常或是心裡話。人也很本分,自己不問,她也從來不多話。

在這光景下,見到一個熟識的人,竟然也生出一分親切感。她自嘲地勾起一抹笑。

玉屏見她抱膝坐在床沿上,看起來神情並不沮喪,也不哀求,更不恐懼。相反,就像往日在儲秀宮中晨起時一樣,如雲的烏發披散在身後,輕輕歪靠在床架上,一副慵懶的樣子。

隻是眼下,少女不似那時慵懶,更多是平靜。

她有些害怕起來。

原先,她是在西六宮的壽康宮裡,伺候那些太妃的。一個個年紀明明不大的女人,在丈夫逝去後,身邊又沒有子女,便隻能在這深宮中一天天地捱日子,像極了深秋中的花兒,還沒盛放便要枯萎了。

她們的眼睛或癲狂、或幽怨,也有人一雙眸子平靜如水的。而往往最後一種人,要不了多久,就會被宮人發現,她們在自己的寢宮裡無聲無息地了結了性命。

昨天半夜,乾清宮的大太監顧問行來到儲秀宮,親自找她過去。她知道,挽月姑娘是到乾清宮當女官的。可沒想到皇上對她如此寵愛,竟然會給女官也配一名伺候的宮女。能去伺候過的人跟前當差,還是在乾清宮,她當然樂意。

等到了這兒,她才發現完全不是自己所想那般。

皇上將挽月姑娘安置在西暖閣,這已經不單單是有違祖製。且皇上並沒有在夜間過來。顧問行隻是同她說,讓她好生服侍,千萬不能出一丁點差池。要是少一根頭發,也要拿她是問。

玉屏明白過來,這位高貴美麗的姑娘,如今已經成了籠中金雀。還是惹了皇上不高興的那種,又或許是她自己不願意,怕她鬨出什麼,才讓人看著她。

不過這些都不是她一個做奴婢的該揣測之事。深宮裡,各式各樣的關係見多了,更聽多了,毫不稀奇。

她福下身子,像往常一樣給挽月行禮,然後起身,給她拿來衣服。

挽月仰起臉,“現在什麼時辰?”

“小姐,現在是巳時。”

“嗯。我餓了。”

玉屏微微詫異,還以為她會一言不發就這樣坐著。轉念又想,這位小姐自打她認識以來便是如此,不論是高興還是不高興,都是該吃吃、該睡睡,從來不會虧待自己。

能有這樣的定力,也不是尋常人能做到的。

穿上外身罩著的棉袍和坎肩,挽月便自己掀開帷幔,走到了廳裡。桌案上的東西搬走了,旁邊的瓷缸還在。她徑直走過去,發現那小東西也還在向上伸著爪子。

她索性蹲下身子,伸進手去逗弄了一番,一邊喃喃自語道:“小東西,這下我跟你一樣,都成了甕中的鱉了。你彆以為他平日裡待你很好,指不定過兩日一個不高興,便捉你用來燉湯呢。”

那烏龜極其靈性,仿佛聽懂了一般,直接縮頭進了龜殼裡。

挽月覺得好生無趣。

她站起身,朝玉屏望望,輕歎了口氣道:“你是皇上派來盯著我的人吧?勞駕幫我帶句話給他。”

昨夜發生的事,除了乾清宮的奴才,全都三緘其口,外麵一概不知。便是乾清宮的人,也都認為是皇上與新來的代詔女官發生了爭執。皇上待她一向不一般,這會兒將她關在西暖閣,又什麼都沒說。各人便是看過去,眼光也都意味不明,隻當是鬨了彆扭。

三福站在玄燁身邊,一五一十地回稟道:“挽月姑娘巳時才起身,起來後便要了吃的喝的。吃完就開始玩烏龜;玩得無聊了,就挨著窗戶根兒底下曬太陽;未時不到又睡著了。”

玄燁的手指微微蜷曲,眼神複雜又暗藏一分苦痛。“她可有說什麼?”

“說……”三福遲疑了下。

玄燁深吸一口氣,沒耐心地訓斥道:“講!”

三福嚇得一哆嗦,老老實實地轉述道:“她讓奴才轉告您,說問您打算關她到什麼時候?事到如今,要殺要剮要……”他到底還是心虛地抬頭看了一眼皇上,硬著頭皮繼續道:“要睡都隨您的便。”

“砰!”桌子上那方上好的麒麟騰雲惠州硯被揮到地上,朝地的那一角摔了個粉碎。

她當他是什麼人了?不分青紅皂白殺人的暴君?還是荒淫無道的昏君?

這麼久以來,他認為她是他的知己,哪怕是心懷叵測,刻意接近,也與他是旗鼓相當,彼此心意相通。可她現在竟然是這樣想得他!叫他如何不憤怒?他看她是當真要將他們倆的關係破罐破摔到底。

他偏偏不要如她的意!

煎熬麼?要熬一起熬!

“滾!”玄燁衝著三福吐出了這個字。三福卻像得了特赦令一般,麻利兒地轉身退了出去。就在快要離開時,又想起來什麼,十分不情願但又不得不重新進來,弓著身子低著頭同皇上道:“挽月姑娘還有一句話要奴才轉告。”

玄燁冷冷抬眸,眼中的陰沉足以盯死一個人。

三福忙道:“她說,那烏龜實在沒趣兒,笨頭笨腦的,還認生。她一過去,就縮頭。她瞧著煩心,讓奴才給您送過來。說要不然,她就給讓禦膳房燉了滋補,上路前也要好好享受一番。”

玄燁氣笑,“想得挺長遠!”

他見三福已經從門外將那瓷缸同四喜一起端了過來。缸中那小東西,本來果然縮著頭,一察覺是他在身邊,立馬探出頭和爪子,做放鬆的舒展狀,還向上伸了伸。

他心底一軟,心道:連烏龜都知道同他親近,好歹惦記著喂養了一番。她是真的涼薄,一點不念情。不過也許此時在她心裡,他也是一樣自私涼薄的人。

大哥莫說二哥,兩個都差不多。

玄燁苦笑,也是自嘲。勤懋殿不如西暖閣的朝向好,這會兒並沒有斜陽照在地磚上。他忽然格外想念起西暖閣的下午。

其實何必點破那本賬簿?她看到了又如何?當做不知道便好了。

腦海中剛一閃過這個念頭,他就輕笑著搖了搖頭。怎可能當做沒看到?就像她也不想裝了一樣。

弦繃得太緊,隻要一撥,遲早都會斷裂。

“顧問行!”他垂下眼眸,觸了觸手中的書頁,淡淡道:“朕記得太後娘娘那兒有隻西洋白色卷毛哈巴狗兒,借來幾天抱給她玩兒去。”

顧問行聞言微怔,卻並不很訝異,應聲道:“嗻。”

今日無風,暖陽照得人怪舒服的。顧問行出了乾清宮,一路往西,在心裡道:真是一對兒小冤家!

迎麵走過來納蘭容若,顧問行問好,“容大爺來了!”

“顧公公。”容若蹙眉,“怎麼覺得今日宮裡守備森嚴了許多?可是出了什麼事情?”

顧問行俯首,“皇上在勤懋殿。”

答非所問,卻也是答了。

自然是皇上下的令,顧問行不便說,那便隻有皇上知道。

他朝顧問行的背影望了望,徑自加快腳步向乾清宮走去。

一進乾清宮的院子,容若便覺更加不尋常。平日裡雖然乾清宮的宮人也較旁的宮裡守規矩,不多言語。但今日總有一種說不出的壓抑感。

可巧碰見曹寅從耳房那邊過來,“諫亭,宮裡發生什麼事兒了?我見禦林軍尤其是神武門的,比平時多了一倍。”

曹寅難得神色凝重,同他走近了些,低聲道:“我也發現了,但皇上沒同我說。我尋思,這事兒可能隻有葉克蘇知道,他昨兒來的乾清宮。估摸著,還不是小事,是大事!會不會和你們微服出巡遇刺的事情有關?”

容若站在院子當中凝眉深思。

曹寅又壓低了聲音,同他接著道:“還有一樁奇事,我一大早來,發現鑾儀衛都往西南角進進出出。那兒是十三衙門的地兒,我拉著個熟人打聽了。說是皇上讓鑾儀衛在查,貌似吳良輔犯了什麼事兒,人跑了。現如今十三衙門裡的各個掌司人人自危,都在用各路人脈為自己謀出路。內務府的人可得意了,尤其是赫世享,他運氣可比你阿瑪好得不止一星半點。”

容若從曹寅的這一番話中聽出不少內容來,再結合自己先前知道的一些,深感恐怕遠遠不如表麵看的那麼簡單。

“挽月呢?她會不會知道些什麼?

曹寅詫異,“我不知道啊!一上午都沒瞧見她。??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說著,他拍了下容若的胳膊肘,“你就彆纏著人家了!昨兒皇上帶她去什刹海冰嬉,小碗子摔著了,我們家不是住附近麼?皇上就帶她上我家來了。唉,我心裡清楚,開春兒我們一家就要搬走。我額娘是皇上的奶娘,他心裡記掛,又礙於主仆的身份,也是借著這個事兒去瞧瞧她。額娘說,皇上待我們一家是真不薄。給了官兒做,給了肥差,還給了她誥命。我真舍不得離開京城。”

“摔著了?嚴重麼?”

曹寅沒好氣道:“白跟你扯那麼多!你就光惦記她了!人家有太醫給看,還有裡頭那位,你就不必操心了。額娘昨兒看了,說沒什麼,給上了藥。要真是摔得厲害,是一步都走不得的。她還能走能動,沒傷筋骨就是淤青。”

容若搖搖頭,心裡道:還是不對。曹寅是個大咧的性子,他卻是個敏感的。

“走!一道去勤懋殿。”

曹寅見他神色不善,心下也不由跟著擔憂起來。

二人大步過去,殿內和往常一樣,卻也不大一樣。少了個人。

曹寅和容若麵麵相覷,使了個眼色。

“奴才給皇上請安!”

“容若你來了。”玄燁頭也不抬,仔細批閱。

容若道:“皇上您不是新近得了一位代詔女官嗎?怎麼案頭的事兒還要您親力親為?莫不是挽月偷懶?我去說說她去!”

玄燁聞言,似乎心中早有預料似的,筆蘸了蘸墨,“昨日腿摔了,不便站著伺候筆墨。朕讓她歇著去了。”

曹寅驚訝,“這麼嚴重嗎?額娘說不重啊!那奴才得趕緊瞧瞧她去!”

“不必去了,人在西暖閣。”玄燁頓了頓,停下了筆,抬眸同二人淡淡說道,“朕吩咐了讓她靜養,旁人不得打擾。”

容若的心往下沉了沉,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曹寅卻不以為意,反倒滿臉打趣的壞笑,趁皇上低頭,同容若用兩隻大拇指,做了一個“相好”的手勢,又衝皇上的方向使了個眼色。

容若卻壓根沒有看在眼裡:宮中明顯戒備了;十三衙門被明著查、吳良輔潛逃;一進乾清宮便感覺氣氛不對;挽月在西暖閣……這不就是軟禁?

兩個人鬨彆扭了?

可按曹寅的說法,昨兒還一道去冰嬉。可見是昨夜發生了一些不可名狀的事。

他又抬眼看向玄燁,心道:顯然他還並沒有打算同我與曹寅說這事,難道是生怕走漏風聲?

容若從勤懋殿出來,朝西暖閣的方向看了看。

按道理說,皇上在勤懋殿辦公,西暖閣門口便不應當有侍衛和太監把守。就算是挽月在裡頭靜養,隻要宮女就夠了。他更加堅定了自己方才內心的猜測。

“容若,你做什麼?”曹寅並不傻,從殿內出來後,稍加思索,他便明白了皇上話裡的意思。他一把抓住容若,低聲道:“要變天了!你莫要忘了,你我效忠跟隨的主子是誰?”

容若扭頭,盯著曹寅拉住自己的手,麵露難色,心裡說不上來的難受:“真的要如此嗎?”他與阿月也曾是一起賞雪、喝茶、打趣的摯友,他不是沒有想過那麼一天:他的阿瑪明珠會和她的阿瑪鼇拜敵對;而他也理應和她站在對麵。可他從不願意那樣做,也不覺得應該那樣做。

他輕輕拂去曹寅的手,大步改為小跑到了西暖閣門口,曹寅躑躅了一會兒,也跟了上去。

“容大爺!請止步!”廊下兩個侍衛伸出手來攔截。

容若並沒有硬闖的意思,隻隔著窗戶,同裡頭問道:“阿月,是我,容若!聽說你病了。”

靜默須臾,屋裡傳出了熟悉的女聲,“容若大哥,昨兒我冰嬉,不小心摔傷了。皇上準我靜養些時日,至於什麼時候好,得看皇上‘舍不舍得’放我出去了。畢竟這天就要變了,臨近年根兒,恐怕要下大雪呢!也不知我那上了年紀的阿瑪,有沒有準備過冬的棉衣;若無其他,讓他在家裡待著,哪兒都彆去吧。”

容若麵色嚴峻,捏緊了拳,心下悲愴,卻一如既往溫柔輕聲道:“知道了。你莫要擔心,好好養傷。外頭冷,我也不想看你被凍著。待春來,定有冰雪融化的那天。”

春來?坐在屋裡頭的挽月輕輕抿了抿嘴,這“風雪”指不定多大呢,誰都不知道究竟能不能抵擋過去。

“挽月姑娘!”屋外傳來顧問行的聲音,門簾被打起,沒見人進來,倒是先看到一隻通體雪白的哈巴狗,搖頭擺尾小跑了進來。先是在當中停住,直愣愣地望著她,一雙眼睛烏溜溜會說話似的。

這倒有趣兒了!

挽月衝那小狗招了招手,“過來!”

那狗兒也不認生,脖子上被戴了一個搖鈴,走起路來一響一響的。

“你叫什麼名兒啊?”

顧問行心裡鬆了一口氣,“挽月姑娘,這是太後娘娘宮裡的富貴兒,奴才抱來陪您解解悶兒吧。”

“有勞顧公公了。”挽月懶洋洋道,一邊抱起那隻小狗,喃喃道:“富貴兒?你是太後娘娘養得呀?我叫你小玄子好不好?”

顧問行在旁邊聽著,也不敢做聲。他知道皇上同挽月關係微妙,現下兩個人互相拿刀紮著,指不定哪天又和好了!

這男男女女的事兒,他這輩子都是體會不上了!可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麼?糾糾纏纏、今兒說愛到天荒,明兒就恨到入骨……顧問行搖搖頭,體會不到也挺好的,不用死去活來。

令他謝天謝地,西暖閣的這位並沒有哭鬨,也沒有弄出什麼出格的舉動。就平平靜靜地度過著。

除了西暖閣,一切似乎都正常得很。皇上照常上朝,議政大臣依舊去南書房議政;議政完,皇上去勤懋殿閱奏折。

“她怎麼樣?”

顧問行:“還和昨兒一樣。最近和富貴兒玩得高興,每天愛不釋手,還讓玉屏去禦膳房給弄了不少肉骨頭來。那狗吃了肉,就跟她格外親近了。”他沒敢告訴皇上,挽月姑娘還給富貴兒改了個名字叫小玄子。

“這樣也好。”玄燁的麵上看不出什麼悲喜冷熱。

顧問行欲言又止,他想勸勸皇上,何必扛著?明明好幾回深夜都走到了西暖閣門口,卻總是徘徊在廊下不進去。有什麼事兒不能敞開說?

冬陽懶懶,窗戶框子上糊了一層冰。西暖閣的窗子上有霧影紗,將刺眼的日頭濾得溫和許多。屋頂上有鳥雀啾啾,跟有說不完的話似的。

辰時一刻,顧問行照例又來了。

“挽月姑娘。”他眼帶笑意,見挽月正抱著富貴兒,隨意在多寶閣前站著轉著。對他到來,毫不在意似的,“顧公公啊,何事?”

“明兒就是冬至了,聽說您以前是江南人,不一定習慣北邊的風俗。這天得吃餃子,您想吃什麼餡兒的,奴才吩咐禦膳房去做。或者再給您添些江南的菜式。”

挽月彎了彎嘴角,逗弄了下懷中的小狗,“菜的,不要肉。”

“小玄子”的耳朵動了動。

“嗻。”他像想到了什麼,卻什麼都沒說,歎了口氣,退了出去。

一、二、三、四、五!挽月在心中默數,目送著顧問行從西暖閣離開,走到廊下。她淡淡笑了,心裡道:顧公公是整個紫禁城真正從容不迫的人呢,天塌下來步子也有條不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