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哪天,有個老大爺突然眯縫著眼睛,指著她說:“小姑娘,你這個鳥太小了,這麼放出去,容易被猛禽逮去吃的!”
程鏡花並不習慣和陌生人說話,她被嚇了一大跳,本能是想躲開,但關於芝麻糖的話題,又把她牢牢釘在原地。
“……但、但是,”她鼓起勇氣,“芝麻糖是很厲害的小鳥,不一般,不會被猛禽抓的。”
大爺睜大了原本眯縫的眼睛,一臉不信:“真能這樣?要不,你讓它和我這鳥兒比比看,要是它飛得更快,我勉強算它有逃生的本事!”
其他觀望的人也挪過來。
“要比賽了?”
“要不也賭一把?”
“你瘋啦,玉壺春禁賭的!”
暖和的天氣裡,什麼都更濃:花草味道更濃,人的興致和聲氣也更濃。被這些濃鬱的氛圍包裹著,程鏡花感到驚恐,但與此同時,她又有些朦朧的不服氣。
“比,比就比!”她一咬牙,“芝麻糖!”
就這樣,莫名其妙、稀裡糊塗,程鏡花竟然勉強算有了一群鳥友。金陵養鳥的風氣很重,愛好者很不少。程鏡花每天回去時都覺得筋疲力儘,但第二天,又有種奇怪的力量支撐著她再去郊外。
這些事她沒具體跟商挽琴或喬逢雪說過,她覺得他們肯定知道。
這一天,一張陌生的麵龐出現在人群中。那是一名俊秀青年,頭發是漂亮的深棕色,眉目間有種滄桑落拓的氣質,眼神格外深邃。他腰間佩刀,手臂上架著一隻隼。
他走向程鏡花,一雙眼睛好像看著她,又好像看著遠處;分明微笑,又像憂鬱。
“我初來乍到,聽說金陵有賽鳥之風,最近風頭最勁的居然是一隻銀色小鳥,就很想見識一下。”他聲音低沉沙啞,“我叫越春秋。”
程鏡花的臉,突然紅了。
*
商挽琴最近在關注溫香。
但除了和江雪寒越走越近之外,溫香並沒做什麼。她甚至不經常在門中。
有幾次,她看見溫香和江雪寒待在一起。溫香常常說著說著就低頭捂臉,雙肩輕聳;江雪寒會輕拍溫香的肩,安慰她。
再之後,就聽說江雪寒會去溫家登門拜訪。
門中漸漸有了新的傳言,說溫香和江雪寒互有情意。一些人為門主不忿,覺得門主被拋棄了,一些人覺得溫香做得好,誰讓門主遲遲不回應、還和表妹走太近,也有一些人覺得是江雪寒趁虛而入,誰不喜歡溫香姑娘呢?
她委婉地問過商玉蓮:“小姨,你常去溫香家裡,她家裡什麼樣?”
商玉蓮立即說出一堆事兒,順便辱罵溫家兄長一百遍,對溫家母親恨鐵不成鋼五十遍,但聽上去一切正常。
商挽琴甚至自己去偷偷潛入了一回,偵查了一番溫家的狀況。她注意到,溫家竟然一名仆婢也沒有了。以前那些跟著溫香的婢女呢?
她沒瞞著喬逢雪,回去就跟他直說,說自己乾了什麼,也說了自己的疑惑。
喬逢雪毫不意外,隻說知道了,又告訴她,那些婢女都被賣了。
“都被賣了?”商挽琴很意外,“我以為溫香很喜歡她那些婢女。”
那些婢女也很喜歡溫香。以前她常找溫香麻煩的時候,那些小姑娘明明弱得很,也敢來她麵前陰陽怪氣、為主人出頭,她那會兒隨心所欲得很,要麼懟回去,要麼乾脆伸腿把人家絆一跤,那群小姑娘挨著被她氣哭了好多次,這也是溫香討厭她的原因之一。
“她兄長偷偷乾的,為了還賭債。”喬逢雪簡單地說。
“嘖,賭棍果然都該被天收。那還救他乾什麼?一命嗚呼了正好,免得拖累。”商挽琴立即皺眉。
喬逢雪一笑:“表妹,不是每個人都像你一樣,敢愛敢恨。對溫家來說,不成器的兒子也是兒子,是一家之主,沒了他,溫家的財產守不住。”
“守不住?溫家族裡會來搶奪?”這種宗族強奪孤兒寡母錢財的事,商挽琴也見過不少,一點就通,“可溫香是玉壺春的人,真要有人那麼乾,我們的人會乾看著?溫香的崇拜者們,一定一擁而上,就把那群人揍趴下嘍。”
喬逢雪卻搖頭:“溫香自己不這麼認為。溫家族裡有人在洛京做高官,他們這樣的家庭,到底是敬畏官帽甚於武力。對我而言……如果洛京有人來交涉,讓我不要插手溫家族裡的事,我恐怕也會斟酌一下。”
商挽琴立即說:“我才不信表兄會不管呢!就算不是溫香,就算隻是門中最末的弟子,如果遇見這種不公平的事,表兄肯定也會擋在前頭,管他什麼牛鬼蛇神呢!”
他有些吃驚,片刻後才說:“表妹這樣篤信?”
“因為表兄就是這樣的人。你忘了嗎?以前發生過相似的事。”
金陵城裡有大戶豪族,為首的是張家。他們世代簪纓,哪怕大周沒落了,他們的族人也遍布天下,說一句“手眼通天”毫不為過。玉壺春在江南經營也不過兩代,還不滿七十年,有不少地方都要和張家合作才行。
有一次,玉壺春新收了一名雜役弟子。那孩子不過十六歲,是個瘦弱的小姑娘,不愛說話,但乾活特彆勤快,簡直是搶著做,生怕不給她活兒一樣。
不久後,張家找上門來,說那是他家哪個少爺逃出來的通房。那孩子一聽,當場就哭了,跪下磕頭,說自己原本是好人家的女孩兒,家裡在城外開個歇腳的小店,日子本也過得去,結果有一回那什麼少爺喝多了酒,非要搶她回府,硬是打死了她爹娘。
張家自然矢口否認,還說“這通房腦子有毛病,成天臆想些沒有的事”,又來暗示玉壺春,表示北麵的生意還係在他們張家身上,難道玉壺春希望江南米價暴漲?
那小姑娘絕望極了,因為她太清楚自己的分量,那輕飄飄的命,哪有一袋沉沉的米值錢?
當時玉壺春管這事的人,也是這麼個意思。
但喬逢雪回來了。他出去一趟,不知去了哪兒。
他說:“這不是玉壺春做事的方式。”
張家那人一臉不快:“那玉壺春的做事方式是什麼?”
那時季節交替,他身上不大好,病容明顯。張家那人是第一次和他打交道,見他這樣子就輕慢起來。
喬逢雪也沒在意。他帶著倦容,好像已經沒力氣去在乎彆人的輕視,僅有的一些力氣,隻能將手上拎的布包往前一扔。
骨碌碌——
一顆人頭滾出來,麵容凝固在驚恐上。
張家的人看清了,麵色倏然變得比死了還難看。
“少、少爺……”
喬逢雪還是那樣淡淡地、疲倦地說:“這才是玉壺春的做事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