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落月山莊召開宴席。雖然剛辦完白事,山莊弟子都還在服喪,菜色也少見葷腥,但宴席畢竟是召開了。
李憑風理所當然地接過主人的職責,主持起宴席來。
和上次一樣,玉級驅鬼人坐在上首,喬逢雪拿出在沙漠中取得的骨牌,向人們展示,也免不了說一番“若得九鼎、必以天下為重”的客套話。人人都笑臉相對,口說“期待期待”,實際每一個人都轉著眼珠子,打著私下的算盤。
商挽琴想,這麼多驅鬼人中,真的希望用九鼎實現國泰民安的人,怕是隻有個位數。
“……挽琴。”
她抬起頭,見到趙芳棣的身影。她忙站起來。
一彆半年,這位少莊主瘦了許多……不,現在該稱莊主了。她穿著素白的麻布衣褲,眼睛紅紅的,那種紅不光是因為哭過,還因為布滿血絲。她似乎幾天沒睡,神情疲憊至極,甚至顯得呆滯。
“挽琴,許久不見。”趙芳棣嘴唇哆嗦了一下,眼睛更紅,語調卻是麻木的,“明明該慶祝你們找到了新的線索,卻因為我們的緣故,無法道賀,我很過意不去……”
“彆說這種客氣話。”商挽琴想起上次她神采飛揚的模樣,再看她這麻木死寂的神態,不由難過,“令尊的事,還請節哀……要是有我能幫忙的,你千萬彆和我客氣。”
“你……謝謝你,挽琴。”
那話似乎觸動了趙芳棣的愁腸。她伸出雙手,緊緊握住商挽琴的手,反複搖了幾下,才依依不舍地鬆開。
在弟子們的簇擁下,趙芳棣告辭離開,走到另一邊,繼續歡迎客人去了。
商挽琴凝視著她的背影,悄悄將手指蜷縮進袖口。在她指尖,壓著一團皺巴巴的紙張,是剛才趙芳棣塞給她的。
她沉思片刻,叫了個弟子來,吩咐說:“那兒,看見玉壺春的喬門主了麼?幫我和他說一聲,我身體不舒服,先回房休息,但沒有大礙,讓他無需擔憂。”
吩咐完後,她就離開了。
回房後,她展開那團紙。上麵寫滿了字,顯然是一封信。這封信並不是趙芳棣寫給商挽琴的,而是李棠華寫給趙芳棣的。
上麵的大致內容是,李棠華說她會想辦法說服李憑風,讓他撤走羽林軍,把落月山莊還給趙芳棣。她還勸趙芳棣忍耐,不要在這個時候觸怒李憑風。
“……姨父之死,固然疑點重重。但彼時,皇叔才自西北歸來,一路顛簸,皆有人證。姨父之死,並不能貿然歸結於皇叔……”
“……近年來,蘭因會越發勢大,竟有‘無處不在’的勢頭。他們擅長挑唆人心、製造裂痕,芳棣,對於姨父之死,我的悲痛並不比你更少,可越是如此,我們越要小心……”
商挽琴站在窗邊,借著天光,將信的內容反複了好幾遍。這信並不全,像是從某一封信件中摘出來的。
趙芳棣將這一張單獨遞給她,是想讓她幫忙做什麼?
商挽琴心中有好幾個假設,卻都不能肯定。末了,她無奈地搖頭,歎道:“芳棣未免太高看了我一些。她究竟想要我做什麼,難不成我還有本事刺殺了堂堂鎮鬼王?”
“我要真有這份本領,早就這麼乾啦!你說是吧?”
她轉而看向屋內,目光也變得幽深。
在她視線前方,立著一道人影。雖是白晝,但落月山莊的建築式樣太古舊,如果不點燈,屋子裡就黑洞洞的,隻有窗邊亮堂。
因此,屋內那道人影隻有個模糊的輪廓。
商挽琴望著那影子,吐出兩個字:“師父。”
一聲輕笑,繼而是清脆的拍掌聲。
他向她走來,起先是繡著龍紋的衣擺暴露在天光裡,繼而,從光影交界處浮現出一張清晰的麵容。那麵容豔麗又憂鬱,好似布滿冰裂紋的花瓶,笑起來時充滿易碎的美感。
“我的乖徒兒,你可算認出為師了。”
李憑風聲音甜蜜地說。
短暫的寂靜後,商挽琴發出一聲嗤笑:“師父給了那麼多暗示,都快明示了,我要是認不出,豈非腦子有問題?”
“很有道理!看來,我的乖徒兒早就認出我了,卻不肯相認?這真是……叫我有些傷心啊。”李憑風恍然大悟似的,再次輕輕一擊掌,可他麵上那盈盈的笑意,卻連一寸都沒動搖,
“鬼羽,你見了師父,竟不問好嗎?”
商挽琴垂下眼,將手裡的信疊好,仔仔細細放進袖中。
接著,她跪下來,俯下身,恭恭敬敬地說:“見過師父。”
*
如果你和一個人相熟十多年,那很多細節都不必詢問,答案自然在你心中。
李憑風明明在主持宴會,為什麼會出現在她房間裡?因為這個人很擅長分/身術,還養了不少替身。隨便哪一種,都能做到一人分處兩地。
她明明是拿到趙芳棣傳來的信,臨時起意回屋,為什麼李憑風恰好在這兒等著?因為趙芳棣給她送信的小動作,完全落在李憑風眼裡。恐怕連李棠華給趙芳棣寫的信,李憑風也儘在掌握。
李憑風為什麼要讓自己暴露在她麵前?蘭因會十多年,她見到的都隻有一張漆黑的麵具。答案恐怕是因為:心血來潮,覺得好玩。
正好,李憑風蹲下來,笑眯眯地問了她這個問題。
“你不問問,我為什麼要把身份暴露給你?”
商挽琴就說出了剛才的答案。
“很對嘛,不愧是鬼羽!”李憑風高興了,轉眼卻又陰沉下來,“對我了解到這個程度,已經是個威脅了。鬼羽,你說呢?”
他的手探過來,掐住她的脖子。不很用力,也不很放鬆,正好是一個讓人會覺得不舒服,卻不會有生命危險的力道。
商挽琴張口想說話,卻不禁咳起來。她喘著氣,耳邊又聽見李憑風的輕笑。
“說罷。”他鬆開手。
商挽琴沒有抬頭,隻盯著地麵,笑說:“師父贖罪,徒兒也有並不了解之事。”
“哦,比如說?”
“比如說,從五月到六月,師父明明都在沙漠之中。我親眼所見,絕非分/身,也絕非替身,可是……金陵城中的人,也的的確確是師父。徒兒……並不明白。”
“啊,那個啊……”
按照商挽琴對吞天的了解,這個人任性又惡劣,碰到這種隻有他知道、彆人怎麼都猜不透的事,他應該很興奮才對。然而,他的語氣一下子變得平淡,似乎對此興趣缺缺。
“那是為師的秘密,如果告訴你了,豈不沒趣?”他懶洋洋地說。
這句話確實很符合他的個性,可商挽琴總覺得,這隻是在敷衍她。她原本就在意這件事,現在心中更覺奇怪。
或許,這就是對付吞天的關鍵?
李憑風卻突然伸手,抓住她的下巴往上抬。她沒有反抗,順著力道抬頭,看見那張豔麗的、笑眯眯的臉——哪裡還有半點憂鬱的蹤影?簡直是開到極致的牡丹花,俗豔惹人煩。
“牡丹花”笑道:“要是你在心裡想,可以利用這點來對付你師父我的話,我現在就殺了你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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