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覺得人生是一根獨木橋。摔下去的時候,不會有一隻手試圖拉住她。
如果不是聽說了玉壺春,她會以為世界哪裡都一個樣。但她知道了那個地方。
——是一群偽善者!
蘭因會這樣教導他們。
——乾著和我們差不多的勾當,卻裝得冠冕堂皇。如果他們真是什麼行俠仗義的好人,為什麼他們的人住大屋子、有好酒好肉,旁的人就不行?
——難道江南就沒有惡霸豪強?全是粉飾而已!
有一段時間,蘭因會熱衷於給玉壺春找麻煩。準確來說,是李憑風。那個永遠帶著黑色麵具的男人,有一顆將惡毒當天真的心,最喜歡把彆人的生活鬨個天翻地覆,逼好人為惡,令庸人自戕。
他在江南轉了幾圈,幾次試圖混進玉壺春,但都被發現了。他就想了個主意,去北方放了隻惡鬼,禍害了一座鎮子,引著大批幸存者南下,去江南求助。
而與此同時,他又命令蘭因會幾個精英弟子去攻擊江南的重要城市。也不真的做什麼,就放出體內惡鬼四處作亂,搞得江南大為緊張,城頭值班的驅鬼人多了不少,城門開的時間也縮短了。
流民們吃儘苦頭,好不容易來到江南,激動又膽怯。這些都是本有家園的好百姓,素來知道“人離鄉賤”,也知道自己這樣去跟本地人搶地、搶吃的是很不遭待見的事,一時躊躇起來,不敢上前。
李憑風就在他們身後放了一隻惡鬼,令惡鬼變成猛獸的模樣,前去追逐流民。不僅能控製惡鬼,還能讓惡鬼變換形態,隻有李憑風才能做到這種事。也因此,他在蘭因會地位崇高。
惡鬼變成的猛獸並不吃人,而是有意將流民往江南趕去。
那些人驚慌失措。他們是冬天逃難的,一路忍饑挨餓,本就沒什麼力氣,那時一驚慌,活生生踩死了幾個人,剩下的一群哭喊著往城門跑去
由於惡鬼頻繁騷擾的緣故,雖然天還沒黑,但城門已經拉了起來。
李憑風就在不遠的山丘上站著,津津有味地看著這一幕。那時她已經出事,體內不剩幾分力量,但他堅持把她這個廢了的徒弟帶在身邊,也逼她一起“觀賞”那一幕。
“看啊,鬼羽。”他的聲音難聽,像是指甲刮過粗糙的木板,卻總能精準地傳達出他那反常又激烈的情緒,“人類的驚慌、悲痛、絕望……甚至還有慶幸——因為跑過了弱者,擁有了替死鬼,自己可以不那麼快去死,就是這樣濃鬱而甜美的情感。它們交織在一起,隻要稍稍操作,就能誕生出一隻新的惡鬼。”
她動不了,隻能被他抓在手裡,沉默地看著那一幕。然後她開口譏笑:“你以為這能觸動我?這種場麵,我也早就見多……”
李憑風大笑,說:“你以為那群人來自哪裡?你那個朋友的故鄉——那個乙水!哼,朋友?那等卑劣的雜役,也配和你當朋友,還把你也變成這種卑賤柔弱的蠢樣子?”
他說著就發怒,又揍了她一頓。但她並沒
有覺得很痛,因為她光顧著震驚。她趴在地上,爬過冰冷潮濕的泥土,試圖往那裡去。
“你以為自己還能做什麼?”
男人再次拎起她,讓水鏡貼近她的眼睛,逼她清清楚楚地看完那一幕。
那一幕——人們奔跑至城門下,呼喊著,祈求著。他們希望江南的人們能發發慈悲,放他們進城,擺脫身後的猛獸,也擺脫那忍饑挨餓的流浪。
城頭騷動起來,但城門遲遲不動。
她死死盯著那一幕,嘴角抽了一下。
李憑風饒有興致地問:“你覺得他們會開門嗎?”
她慢慢說:“不會。”
“哦——為什麼?”
“因為……那些人以為身後的隻是猛獸,但那些驅鬼人會知道,那是一隻惡鬼,而且是非常強大的惡鬼……”
她念著這些話,平鋪直敘。她在陳述一個事實,當然要平鋪直敘。這是非常容易判斷的局麵,假如她站在城門上,她絕不會開門。
這個世界就是如此,處處獨善其身,誰都獨善其身。想儘可能活下去,這就是唯一的做法。
“不錯的回答。”李憑風笑了,語氣中卻又透出一絲遺憾,“可惜,那終究是一群偽善之人。”
那是什麼意思?她先是不解,然後很快就明白了。
城門的確沒有打開,但從城頭躍下了幾個人。她實力廢了,但眼力還在,看得出那幾人雖身手不錯,但用的法術頂多有銀級。而李憑風的惡鬼,至少釋放出了金級的氣息。
她愣住了:“他們是要……”送死嗎?
那幾人中,有人大喊道:“都往兩邊散開——那是惡鬼!為了百姓,我們不能開門,但玉壺春永遠不會見死不救——”
其餘人應和:
“守土衛民——”
“死戰不退——”
她錯愕地看著那一幕,心中升起了巨大的荒謬感。
“虛偽的善良。”李憑風高高在上地評點,“他們這樣做,不僅救不了任何人,還會搭上自己的命。”
她沉默地聽著,也沉默地看著。
那一場戰鬥沒有任何意外。在驅鬼人出現後,李憑風的惡鬼就動了真格,很快就讓鮮血濺在城門上。
哪怕不久之後,有戰力更強的驅鬼人趕到,也一眼就看得出不是惡鬼的對手。畢竟……這是李憑風的惡鬼。
死了不少人後,城中總算亮起了陣法的光芒,暫時封住了惡鬼的行動。
“嗯……拖一拖時間也不錯。情感會醞釀得更豐富,誕生的惡鬼也更強。”李憑風十指交叉,精心地考慮著,“如果能再吃幾個高級驅鬼人……”
她望著前方,望著那場激烈又絕望的戰鬥。她用目光搜尋著,試圖看見怨恨或後悔的表情——為什麼不後悔呢?為了不認識的生命而戰,卻搭上了自己的命,真該想想就後悔,該痛哭流涕罵自己愚蠢。
但是沒有。那些人直到死,都沒有一絲一毫的動搖。
她從驚訝到不信,再到焦慮。她開始去看城市的後方,思考為什麼援助還不來,玉壺春怎麼這麼弱小,這麼弱小的勢力是怎麼守住江南的?
在最後一名驅鬼人戰死之前,救援的人終於到了。他們帶著強大的法術牌,投下密集的攻擊。那法術牌裡也不知道是誰的力量,竟然連李憑風都露出了狼狽和吃力。
“……嘖!”
他不耐煩地啐了一聲,嘀咕一句“倒黴”,拎上她走了。
“本來想給你再做一隻惡鬼的,竟然碰到……哼,今天真不是個當好師父的日子。”
他好像還說了這麼一句話,但她不大記得清了。她隻記得,那時她全神貫注、專心致誌,心中反複在想一件事:我有了一個新的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