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最後的天光也沉入群山的溝壑,商挽琴來到了這裡。
山高,風大,處處冰雪,鬆林上懸著霧凇。這片世界本該純淨,但她還沒走完最後一段台階,低頭就看見了凍結的血水。
她再抬頭,目光一路往上,看見的血水也就越多。過於寒冷的空氣會減弱血腥味,但她仍然嗅到了濃鬱的鐵鏽味。
她重新低頭,沉默不語,背著背上的人,一步步往上走。芝麻糖飛累了,縮進她懷裡躲冷,隻伸出個腦袋來,時不時就蹭一下她的下巴,現在它也察覺到了那片濃鬱的腥味,頭一縮,整個躲起來,很厭惡的模樣。
“我也想躲起來呢。”商挽琴聲音裡起了一絲輕微笑意,神情卻很沉。
她踏過冰雪,也踏過結冰的血水,離開純粹的寒冷,走到一片腥甜的世界。
屍體開始出現。一具具屍體凍成了冰雕,擺在台階兩側,都雙膝跪地,雙手交叉、大拇指內扣,臉上表情猙獰又扭曲,眼眶都是兩個血糊糊的洞,沒有眼珠。
“這是……!”
她身後跟著的三名弟子也吃了一驚。雖然他們都不是什麼好人,但也是第一次見到這種詭異的場麵。
商挽琴腳步頓了頓。她先是吃驚,然後想起來,據說山頂祭壇的作法儀式分為很多等級,平時讓弟子們朝拜的那種儀式隻是最普通的,而最頂級的儀式,要求九百九十九具人牲祭天,才能成功。
她抬起頭,看見屍體冰雕綿綿不絕。
“繼續走。”她說。
等她踏上最後一級階梯,來到山頂祭壇所在的一片平台。風雪忽停,四周都懸浮著一朵朵慘白的光焰,照亮了這片平台。
平台用純黑的岩石修葺而成,外方內圓,中間三重圓形平台重疊抬高,就是祭壇。祭壇頂層放著一隻不大不小的青銅鼎。
平台四周同樣擺滿了跪地的屍體。這些屍體皮肉都飽滿新鮮,神情比階梯兩旁的屍體更加
生動,仿佛上一刻還活著。它們同樣被挖去了雙眼,全都麵朝中央的青銅鼎。鼎中堆著什麼東西,微微冒出一層,卻是一隻隻帶血的眼珠。
她總覺得有幾具屍體有點眼熟,像是不久前在冰麵上見過,那個時候這些屍體還活著,還穿著單薄的衣服、扛著粗糙的繩索,艱難地乾著勞役,以為順從就能換來特權,一種名為“活下去”的特權。
商挽琴唇邊的肌肉不受控製地抽搐了幾下。她背後的三名弟子都沉默著,隻有呼吸亂了幾個瞬間,像在忍耐某種本能的恐懼。
這裡不僅有很多死人,也有很多活著的人。一個個蘭因會弟子,裹著黑袍、戴著麵具,圍繞祭壇而戰。他們的呼吸聲混在雪夜的風裡,除此之外,他們也和屍體無異。
祭壇第二層放了一圈高椅,一共十二把,有一把空著,剩下都坐滿了。這些被稱為教主或者護法的大人物們,此時扭轉了戴著麵具的臉,直直盯著她。
“鬼羽來了。”教主先說,語氣裡透著一點滿意。
“鬼羽來了。”其他人也跟著說。
但吞天沒說話。他坐在椅子上,兩條腿伸直交叉,抱著手臂,雖然臉上戴著麵具,但總覺得他在狠狠瞪著她。
商挽琴對他們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輕柔道:“你們怎麼不去死啊?”
這句話沒有引起太多注意,因為她回歸以來一直如此囂張。何況在蘭因會裡罵彆人去死,也不算太嚴重的事。
有幾名護法嘀咕了一句“越發張狂了”,就沒有了其他反應。
教主站起身,莊嚴地問:“鬼羽,骨牌何在?”
商挽琴麵無表情,隻歪了一下頭,讓胸前的骨牌晃了晃。
教主沒在意這些細節,語氣興奮起來,但竭力忍著興奮,又問:“喬逢雪又何在?”
商挽琴問:“你沒瞎吧?”
大人物們又發出了一陣輕微的騷動,教主的語氣也沉下。他說不定還狠狠瞪了商挽琴幾眼,但商挽琴毫無感覺,也不在意。
教主咳了幾聲,維持著威嚴,再問:“食鬼鳥何在?”
“懷裡揣著呢,這鳥怕冷,凍暈了。”商挽琴說。
教主有些不滿,但今天是個大日子,他決定將儀式的順利進行放在第一位。更何況,有吞天“珠玉在前”,鬼羽又是有不少“前科”的刺兒頭,他竟然也沒覺得她的頂撞特彆嚴重。
“很好!”教主跺了跺手裡長長的手杖,抬手指著唯一一把空置的椅子,莊嚴道,“鬼羽!你過去頑劣不堪,不受教誨,論理該將你削成人棍,任惡鬼啃噬而亡。”
“但,念在你誠心悔改,不僅帶回骨牌,又捉住敵人首領,功勞甚大,我在此許可,隻要你親手將骨牌放上祭壇,再放乾敵人鮮血、灌入鼎中,就能坐上這把椅子!”
四麵八方,呼吸聲陡然雜亂起來。弟子們忍不住發出騷動,或是震驚、或是怨恨、或是惶恐,也有如商挽琴背後三名弟子一樣,忍不住感到欣喜和激動。
教主見到這
般反應,比較滿意,但看商挽琴一動不動,又有些不悅。他再一敲手杖,沉聲道:“鬼羽,你即將成為蘭因會大護法,等將來我們征服天下,你便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你還不謝恩!”
“……啊。”
這時候,商挽琴才發出一聲。她如夢初醒似的,背著喬逢雪、揣著芝麻糖,往前走了兩步,又忽然停下來。
“教主恕罪啊,屬下就是有些沒明白。”她說,帶著種天真的好奇,“祭品都這麼多了,多一個喬逢雪很重要嗎?”
教主還沒說話,吞天卻站了起來。
他走下台階,往商挽琴的方向走來,發出笑聲。
“乖徒兒,你想知道?為師便告訴你。”
“吞天!”教主等人製止他,似乎不願透露太多,但吞天做事從來隨心所欲、不管不顧,哪個能阻止他?
他反而笑得更大聲,很高興似的,說:“原本我讓你殺了喬逢雪,就是為今天,可你出了岔子,沒殺成,我們不得不另外準備一名驅鬼人,可總是差點意思。”
“現在就很好,你將功補過,帶回了天下第一驅鬼人。隻要有他在,我的乖徒兒便能重新擁有一隻強大的惡鬼,你高不高興?為師是非常開心啊!”
商挽琴自動過濾了那堆廢話,抓住關鍵詞。她動動嘴唇,重複道:“惡鬼?”
祭壇上的大人物們紛紛站起,說著“好了吞天”、“不要再說了”之類的話,然而吞天的語氣變得更加興奮。他一直來到商挽琴跟前,雙手按住她的肩,彎下腰直視她的眼睛,笑意簡直要噴薄而出,噴她滿臉。
“你看,是這樣的。”
吞天的語氣變得極其輕盈、愉悅,並且富有耐心。
“九鼎的規則是,可以實現任何願望,但隻能實現一個非常具體的願望。如果你許願‘我要成為皇帝’,可以,但像‘蘭因會統治天下’這種願望,因為非常模糊,就很可能失敗。”
這是商挽琴此前不知道的消息。她靜靜聽著,一動不動。
吞天抓著她的肩,手指收緊。她感到了輕微的疼痛,還有漸漸滲進的冰冷;他的手比十二月山頂的雪風更冷,這也很符合她對他的印象。
“所以,我們打算許下的願望是,讓蘭因會能夠永遠控製世上最強大的惡鬼。”
“可我們手裡的惡鬼,沒有一個能強大到讓我們滿意。你體內那隻惡鬼曾經勉強作數,可惜被你自己廢了。”
“因此,我們打算親手創造一隻惡鬼。”
“鬼羽,為師考考你,如果你想創造一隻前所未有的強大惡鬼,你該怎麼做?”
——吞天,你不要太過分!
——忍你很久了!
大人物們已經破口大罵,甚至動起了手。五顏六色的法術在夜空中飛來飛去,又被吞天身後無形的屏障阻擋;法術都炸開來,變成了繽紛的焰火。焰火的流光繼續點亮夜晚,炸碎了一些屍體,炸碎了一些弟子,也炸碎了一些岩石。沒人在乎。
吞天背
對著無數瑰麗的“焰火”,凝視著她,笑著,又重複問了一遍:
“鬼羽,如果是你,你要怎麼做?”
商挽琴忽然什麼都明白了。
她曾經以為,她記憶中的原著早已不可信,但現在她忽然明白,那不是“不可信”,而是要與此時此刻相互映照,才能呈現出完整的真相。
過去看書的時候,她就疑惑過,為什麼蘭因會要大費周章、孜孜不倦地迫害喬逢雪?他們被描述得那樣心狠手辣、擅長陰謀,為何不直接殺了他,而是費心費力地布置出一個又一個陰謀?
那個時候,她以為那是所謂的“漏洞”——大概是為了情節好看,突出喬逢雪的美強慘屬性,才無腦寫成這樣吧?不是都說了嗎,真實的鬥爭一刀一個,裡的鬥爭才一波三折。
後來她到了這裡,又以為這是因為喬逢雪太過強大、玉壺春太過強大,蘭因會不願意傷敵一千自損八百,才曲曲折折地設下陰謀。
但現在她明白了。
蘭因會做這一切,隻是為了養出一隻惡鬼,一隻前所未有的、強大到能蕩平天下的惡鬼。
“永遠控製……”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非常冷靜,好像毫不在意。都不像她自己的聲音了。
“你們想要怎麼控製?難道不怕我得到力量後,為所欲為?”
吞天笑了。雖然看不見,但他肯定笑了。他就是這樣的人,每當她內心感到痛苦或虛無,他總是能夠看穿,也總是為此快樂。他總是以她為樂。
吞天按住她的後腦勺,用了點力,逼她往前靠,而他自己又離得那麼近,幾乎要相互碰觸。
商挽琴胃裡一陣翻湧,但她抗住了。
吞天掐住她後腦勺,拎起了一小塊頭皮,帶來一陣新的刺痛。他吃吃笑個不停,說:“彆擔心,鬼羽,我在你身體裡放了東西,不是子蠱,是你不知道的東西。”
他眼中兩點紅色火焰跳動不已,像兩顆小小的心臟。
他低聲道:“你永遠都是我的徒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