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音!”
“喬小友,你冷靜一些,聽我說……”
“音音!”
“……喬小友!”
“音音,音音你醒醒……”
“喬逢雪你要是想救挽琴就冷靜下來認真聽老身說話!!!”
“……”
“挽琴是個特殊的孩子,她不僅能用身體容納海量鬼氣,還能用魂魄承載鬼氣。但是,再怎麼強韌,她也存在極限。你的力量就超過了她的極限。”
“……”
“但是,上蒼垂憐,偏偏是有食鬼鳥在側,還是一隻擁有時空之力的食鬼鳥!當她的靈魂因為承載了過量的鬼氣,而瀕臨破碎時,芝麻糖護主心切,動用了時空之力,將她的靈魂拖回了過去的時空。”
“過去的……時空?”
“不錯,這樣一來,她的靈魂就能得到時空的滋養,慢慢消化過量的鬼氣,不至於魂飛魄散。”
“那我能為她做什麼?”
“等。”
“……等?”
“等她的靈魂跋涉過時光的長河,變得更強韌,到時候,她自然會歸來。在此之前,你要守住她的身體,也要守住芝麻糖的身體。”
“……”
“但我要提醒你,喬小友,時空之力變幻莫測,她的一瞬或許會是我們的一生。她也許下一刻就能蘇醒,也許明天就能蘇醒,也可能是明年,也或許我們等到死,也等不到她的歸來。”
青年呆呆地聽著,怔怔許久,神情恍惚。接著,他忽然慘笑一聲,一言不發,隻是慢慢起身,將她抱在懷裡,又將食鬼鳥放在她懷裡。
他抱著她,慢慢走去。起先他還踉蹌了幾步,很快,他的步伐越來越平穩,背影也越來越堅定。
“……無妨。至少,我還能等她。”
“喬小友?你要帶挽琴去何處?!”
“她喜歡明媚溫暖,討厭陰冷潮濕。我帶她去一個四季如春的地方,這樣,無論她何時醒來,都能看見她喜歡的景色。”
“你……你不管玉壺春了?金陵呢?還有你小姨也在這裡!”
青年步伐一頓,略回過頭。烏黑的長發垂在他蒼白的臉側,襯得他一雙眼瞳黑亮幽深,如深淵中兩朵幽幽鬼火。
“真人,我不再是玉壺春的喬門主了。”他噙著一點笑意,眼中卻全是漠然,“我不過是一隻苟延殘喘的惡鬼,披著虛假的人皮,僅為她一人存在。”
“是她要馴養我,我才苟活於世。也是為著她一個人,我才願意苟且偷生。”
“真人,你告訴我,我這種惡鬼,除她之外,還要考慮誰?又有誰願意被我考慮,誰值得,誰配?”
青萍真人一句話也說不出。
老人這才驚覺,那青年的模樣竟發生了極大變化:從前他是個久病的人,病情從各個細節透出來,譬如枯乾的發梢、發青的眼圈、慘淡的唇色,還有眉眼間揮之不去的疲憊。可現在,所
有這些活人的細節都消失了;他身上隻剩極致的黑和極致的白,除此之外就是那襲黯淡的紅衣,宛如陳年的血跡,將他輪廓塗滿。
見她再無話可說,那青年轉過身,抱著他唯一的生命所係,向著不可知的未來飄搖而去。
*
呼——
商挽琴再次吐出一口氣,也再次看見她呼出的熱氣化為白霧,迅速被冷風吹散。
她終於確定:自己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
“啾……”
芝麻糖縮在她懷裡,仰頭叫了兩聲。
商挽琴摸摸它的腦袋。哦對,不光是她,還有芝麻糖。這小鳥大約消耗了太多力量,身形縮水,又變回了巴掌大小,彩色的羽毛也黯淡不少,像蒙了一層細雪,倒也不難看,彆有一番清冷空靈的美。
“我們在哪兒啊,芝麻糖?”商挽琴環顧四周,隻見兩側樹林數落,腳下一條積雪的道路寂靜延伸,前方一片灰撲撲的建築,像是座城池。
“我感受到了時空之力,肯定是你把我帶到了哪裡吧?我們得快回去才行。”商挽琴捧起小鳥,語重心長。
“啾……”——我也不知道。
芝麻糖有氣無力地回答,隨即閉上眼,陷入沉睡。
“……辛苦你了。”商挽琴小心翼翼地將它揣進懷裡,心疼地摸了摸,“我知道你一定是為了幫我才這樣,你好好休息罷。”
小鳥沒有回答,而是陷入了沉睡。
商挽琴舉目四望,見路邊有些棚屋,但已經破敗得隻剩個框架,顯然廢棄已久。前方分明有城池,大白天卻無人來往,她總覺得奇怪,心中警惕,但思來想去又彆無去處,還是決定進城看看。
她謹慎前進,不久後來到城門口。
城牆恢弘,城門廣闊,依稀還能看出建成時的輝煌,但如今這裡雜草叢生,看門的也隻是兩個瘦巴巴的士兵,兩個人湊一起湊不出半副盔甲。
城門上有三個模糊的大字,題著:塗陽城。
商挽琴知道塗陽城,這算得上北方的一座名城,翻開史書也能見到不少故事,但它沒落已久,來來去去換了不少統治者,這兩年才聽說安定一些,恢複了點繁華氣象。
所謂繁華氣象……就是這樣?
商挽琴給了點銅板當入城費,進城後也一直保持警惕。但很快,她發現自己這份警惕毫無必要。這實在是一座衰頹的城市,行人疏疏落落,幾乎沒什麼商業,家家戶戶門窗緊閉,路邊蜷縮著快要凍死的流民。
她越看越迷惑。塗陽城,她正好前幾年來過。印象裡,這城市不算頂頂繁華,卻也不至於蕭條如末世。還有,她記得幾座標誌性的建築近年翻新過,她印象很深,因為她差點摸一手沒乾的漆。但現在,所有建築都灰撲撲的,哪有什麼新漆?
話說回來,“塗陽城”這三個字,她好像還聽誰說過……
思考前,街對麵跑來兩個孩子。他們衣著襤褸,悶頭往前跑,像是一個在追另一個。商挽琴往邊上避開了
一些,但那兩個孩子有意無意身體一偏,恰好朝她撞了過來。
商挽琴眉毛一挑,閒閒一伸腿。
噗通——
跑在前頭的孩子摔了個大馬趴。後麵的孩子機靈,飛快看了她一眼,臟兮兮的臉上帶著些驚恐的表情,立刻跑開了。
“偷到我身上了?”
摔倒的孩子也想跑,商挽琴一把抓住他後心,沒成想那衣服太破,一抓就壞了。孩子爬起來愣了一下,張大嘴就嗷嗷哭。
商挽琴看看手裡破布,笑了一聲,半點沒被孩子的哭影響。她還笑眯眯地反問:“這會兒知道哭了,想偷我的時候怎麼不哭?”
寒風吹來,孩子邊哆嗦邊繼續嗷嗷哭。
商挽琴閒閒道:“再哭下去,體力耗光,就熬不過這個冬天嘍。”
孩子猛然閉嘴,十分凶狠地瞪著她,用方言罵了兩句臟話,大概是罵她這個潑婦鐵石心腸,活該遭報應之類。他一邊罵,一邊又想跑,結果商挽琴往他膝蓋彎踹一腳,他“噗通”又摔了。
“哎呀哎呀,我這個人真是一點同情心都沒有,看野孩子遭殃我怎麼就這麼開心呢。”
商挽琴還是笑眯眯的,轉到孩子正麵,隨手將手裡破布砸孩子臉上。她用勁不算大也不算小,那孩子臉給砸紅了,但還是一副齜牙咧嘴的凶狠樣子,哪兒有半點哭嚎時的可憐勁?
商挽琴摸出五枚銅板,在孩子麵前晃了晃。
“小鬼,我問你點事兒,你好好答了,錢就給你,懂?要是答得好,我再給加錢。”
那孩子一下眼直了,不凶恨了,也不罵了,一個勁點頭。
商挽琴想了想,卻不忙問。
“跟我來。”她站起身,四下看看,總算看見個冒著白氣的小店,走去一看,賣的是粗麵饅頭。她掏錢買了兩個,自己啃一個,又拿著另一個饅頭在孩子麵前晃。
那孩子眼睛更直了,口水快從眼眶裡流下來。
“好好回答,彆撒謊,饅頭和錢都給你。否則,不僅什麼都沒有,我還打斷你的腿,懂嗎?”
說到最後一句,商挽琴作出陰惻惻的模樣。這種街上流浪的孩子都有動物般的直覺,懂得趨利避害,瞬間就嚇得哆嗦兩下,徹底乖順下來。
她問店家借了一隻板凳,自己舒舒服服坐下,讓孩子站一邊,就開始問話。
“知道這是哪兒嗎?”
“你幾歲了?怎麼流落街頭?”
“最近有沒有聽說過惡鬼鬨事?”
“這兒的大人物你知道多少?”
“你們小團體都有誰呢,幾個人,誰領頭?”
就是這種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散碎問法。
問著問著,商挽琴的神情凝重了一些。最後,她也沒心情逗孩子了,將饅頭和錢給出去,坐在馬紮上,看那孩子啃著饅頭跑遠,這才悠悠歎了口氣。
如果她想得沒錯……
“姑娘,你乾嘛非要問那小鬼呢?”這時候,店家搭話了,
有意無意拍著自家蒸籠,顯出那灑了點蔥花的白胖花卷,“那群孩子就是惡棍,蔫兒壞,什麼不好學什麼,嘴裡能有幾句實話,肚子裡有多少墨水?問他,還不如問我呢!”
商挽琴會意一笑,也不反駁,起身又買了兩個花卷,再多給幾文錢。正好,她還真餓了,一個饅頭沒吃飽。
店家登時眉開眼笑,連連恭維幾句。其實這類小食店的生意應該最好做,不缺客人,店家卻為幾個銅板而高興,足以說明日子難過。
商挽琴和店家聊了一會兒,打聽明白了附近的大人物都有誰,近幾年又發生了什麼值得說道的大事。
她麵上不顯,但心情更沉重了。
聊著聊著,店家無意問了一句:“姑娘,你看著來曆不凡,打哪兒來呢?”
金陵。——商挽琴正想說出這兩個字,張口卻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
她愣了愣,又嘗試一遍,卻還是什麼都說不出。抬頭一看,店家正疑惑地看著她。
商挽琴麵色不改,嘴裡換了個詞:“洛京郊外。”這回說出來了。
店家一聽就麵露豔羨,連連歎息:“洛京,大城市呢!聽說日子好過得很,他們的車上都鑲金銀……”
這一天裡,商挽琴在塗陽城裡到處轉,和不少人搭了話。
一天下來,她不得不承認,無論她再怎麼不情願相信這件事,這件事也是真的發生了:
她回到了過去的某個時間,具體無法確定,但至少是十五年前。
而且,她無法透露關於自己的信息。姓名、來曆、認識誰……統統說不出來。不僅如此,她偶然發現,旁人根本看不見芝麻糖,甚至於,他們眼中的她的相貌,也和她本人完全不同。
彆說人了,狗眼中的她都長得不對勁,她悄悄扒著一條大黃狗瞅了半天,發現狗眼睛裡倒映的自己是個溫婉柔和的姑娘,和她本人完全不同。
該怎麼形容呢?就仿佛……對了,就仿佛這片舊日的時空也知道,她不屬於這裡,因此不準她留下絲毫真實的痕跡。
那她又為什麼出現在這裡?
“怪怪的,搞不明白。”
夕陽西下,商挽琴望天思考片刻後,放棄了思考。
“算了,船到橋頭自然直吧。”
她設法在塗陽城待了下來。其實她考慮過前往金陵,但“塗陽城”這三個字總給她一種熟悉且重要的感覺,冥冥之中,她感到自己有事要做。
她在塗陽城裡找到一處空置的房屋,仔細打理一下,就成了很不錯的住所。塗陽城再窮,也總有些富戶,她找上門去,解決了一些和惡鬼有關的陰私事,換得了一筆不菲的報酬,還有厚厚的冬衣。
拜訪左鄰右舍時,她隨口說自己叫白芷,又奉上幾個饅頭作為禮物,鄰居們就立刻決定喜歡她,絕口不提她怎麼占用了彆人的屋子,還教她怎麼在院子裡種小菜、養家禽,儘力把匱乏的日子過得有滋味。
過了幾天,有鄰居敲響她的院子門,低聲提醒她:“白
芷姑娘,你是不是得罪破廟那幫小乞丐了?”
“小乞丐?”商挽琴一愣,腦中隱約閃過什麼,“你是說街上的偷兒……”
“對對,就是他們!”鄰居大娘露出厭惡的神情,匆匆囑咐她,“那群乞兒和蒼蠅一樣,煩人得很,偏又鬼精鬼精的!這幾天我看他們圍著你屋子轉呢,怕是在打鬼主意!”
商挽琴失笑,謝過大娘好意,說自己會小心堤防。
鄰居大娘看她雲淡風輕,就有些著急:“白芷姑娘,你彆不以為然!那群小鬼真是禍害!前些日子,斜對門的老張沒了——喏,燈籠還掛著呢!你道他是怎麼沒的?”
商挽琴從善如流:“怎麼沒的?”
“慘呢!是他家過冬的炭火、衣服,被那群乞兒偷了個一乾二淨!老張啊,是活活凍死的!”
商挽琴略張著嘴。電光火石間,她腦海中同時閃過幾個關鍵詞,而且她終於將它們串在一起。
她脫口而出:“老張果然是凍死的,不是被他那不孝侄兒打死的嗎?”
鄰居大娘也瞪大了眼睛:“什麼?這話怎麼胡說的……哎呀你彆說,指不定還真是!可白芷姑娘,你怎麼知道的?”
商挽琴胡亂應付了幾句,將大娘送走了。她關上門,背靠著門喘了兩口氣,突然抬起手,捶了自己兩拳。
“怎麼就沒想起來——怎麼就沒想起來!”
她總算想起來了。為什麼“塗陽城”的名字這麼熟悉,為什麼她莫名在意街上的小乞兒……
因為他曾在這裡。
他曾講述幼年的故事。他說,他幼時流落北方,在塗陽城當小乞兒,因此遇上了淩言冰。他小時候自以為機靈,不僅討來錢和吃的,還因為淩言冰生病,而偷了一戶人家的過冬用品,結果那戶人家的老人死了,他才陡然驚醒,羞愧悔恨不已,決定放棄偷竊。
後來……
他決定放棄偷竊後,是怎麼熬過這段艱難的時光的?塗陽城這般貧弱,隻是乞討的話,實在討不來多少東西。
商挽琴怔怔許久。
她回到屋中,抱了一件最厚的披風出來,一邊係繩一邊匆匆往外走。
推開門時,眼前忽然多了一絲朦朧。商挽琴抬頭一看,雪花紛紛,竟是忽然下起了雪。她戴上兜帽,找人問清“乞兒們聚集的破廟在哪裡”,便出發了。
到了破廟,她沒有找到她想找的人,但很巧看見了淩言冰。這時的淩言冰隻是個壯實的小少年,臉上卻有種成年人式的陰狠。商挽琴站在角落陰影中,不聲不響,那些孩子沒注意她,顧自說著話。
“那小東西還是隻肯乞討,不肯偷?”淩言冰背對著她,問一個乞兒。
乞兒重重點頭,狠狠道:“怎麼說都不聽,真是個笨東西!老大,要是他把自己餓死了,我們乾脆把他燉了吃吧!”
小小的孩子,談起吃人時如此自然,全不以為意。
“吃了……”淩言冰似有心動,到底卻搖頭,“那小東西有點來頭,要是
就這麼吃了,我們的辛苦就打了水漂!”
“那……老大,怎麼辦?”
“再勸他!實在勸不動……哼,乾脆賣了他!他生得好,細皮嫩肉的,聽說有些大戶就愛他這樣的,可值不少錢!到時候,我們吃香的喝辣的,豈不正好!”
“老大英明!”
“老大萬歲!”
乞兒們胡亂歡呼起來,聲音中充滿了純粹的憧憬,甚至帶著孩子氣的天真。
商挽琴麵無表情。她手指一屈一彈,一團冰雪便激射而去;這小小一丸冰雪,蘊含著足以取人性命的力量。
然而,那團冰雪堪堪飛到淩言冰後腦勺處,便被某種無形的力量阻擋,四散開去。隻見淩言冰忽地哆嗦一下,摸著後腦勺,疑惑地東張西望,嚷著“誰在我後麵吹風呢”。
商挽琴又嘗試了幾次,終究無果。她沉默許久,轉身離開。
她明白,既然她無法留下太多痕跡,也就不可能奪去本該存活的人的性命。
她一言不發,往另一個方向走去。
她來到一條長街,也是塗陽城裡商業最繁華的一條街。說是“最”繁華,其實隻是多些店鋪,靠著周圍的富戶過活。
街邊有不少小乞兒,一個個都想儘辦法、賣弄乖巧,希望得到多一些施舍。
商挽琴放慢腳步,將乞兒們一個個看去。她看得很仔細,走得還有些猶豫。小時候的喬逢雪是什麼樣?還是當著乞兒的喬逢雪。她實在想不出來,生怕自己錯過了他,隻能睜大眼睛仔仔細細去看。
這個不像。
這個也不像。
這個五官不對。
這個神情太奸猾。
這個太鈍,可又有點相似,仔細看看……還是不對。
“……大娘,你真威風,真漂亮,氣色真好,一定是被上天眷顧的人呢!”
商挽琴抬起眼,可正好一片風雪吹來,落在她睫毛上。她眼前一片冰涼的模糊,世界也如水蕩漾;水一般的世界裡,孩童的聲音清脆又文雅。
“大娘,行行好吧,小子肚皮空空,頭暈眼花,要是不能沾點大娘的福氣,怕是要餓死了!”
商挽琴漸漸能看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