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商人叮囑道:“小師父,你記得跟法澄大師說,輪到我的時候,多給我灑兩遍甘露,把我從頭到腳的晦都給去去!”
小沙彌衝他豎掌,微笑。
商人仿佛得了準信,也立刻雙手合十,麵露微笑,安安心心拿著號牌排起隊來。
“哎,乾嘛呢!”尹問綺評價,“法澄大師一早上專注念經就沒停過,哪會去記這些,在這裡排隊的大家肯定都是受到一樣的賜福驅晦,我覺得這家夥有點傻。”
“……”元觀蘊。
他看看缽裡的樹葉,再看看尹問綺。
覺得尹問綺也有點傻傻的。
這隊伍不長,排起來自然很快。不過一會,前頭便隻剩下幾個人,他們也見著了坐在其中的法澄大師。
皇都第一高僧的驅邪賜福儀式,並沒有弄得很隆重。
隻是坐在一張舊蒲團上,一麵念經,一麵拿著楊柳枝在麵前的舊缽上蘸水灑在前來祈福驅晦的百姓身上。
這是元觀蘊第一次見到聲名遠播的法澄大師,那是個看上去很年輕的老和尚。
說年輕,是因為那張紅潤的臉上,肌膚光潔,雙目有神,並沒有多少老態,甚至沒有多少皺紋;但說他年老,則是因為他那茂盛的長須已經全白了。
總而言之,是個一眼過去,便覺神秘的和尚。
但元觀蘊的注意力,還是很快就被法澄和尚身旁叩首的人吸引。
那是位年輕的男子。
雖穿著沙彌常穿的灰色僧衣,卻並未落發受戒,依然帶發修行。如今,一身灰色單衣,一頭披背長發。
每當百姓受完法澄大師灑下的楊柳枝水,重新起身,準備離去的時候,他便會伏地衝對方叩首,無論貴賤。
地上的塵埃很快沾染了他的衣角、膝蓋、額頭。
有衣物包裹的地方還好,沒有衣物包裹的地方,如他的掌心額頭,都已經紅腫破皮了。
但這並沒有掩去他的好顏色。
他臉上的神情依然淡然而平和,像遠山上的白雪,皚皚潔淨。
那是一張有些像元珩的臉。
那是武陵王,元無憂。
一個他並不熟悉的宗室子弟。
元觀蘊並不想和對方打招呼。
但對方這時也看見了他。
他遙遙衝元觀蘊頷首,張了張口。
從口型可以辨出,對方在說:
“卻月皇妹。”
……雖不太熟,確實也見過。
小時候,見過一次。
元觀蘊隻能點頭,也遙回一聲:“武陵王兄。”
他的聲音元無憂有沒有聽見不知道,身旁的尹問綺顯然聽見了。
“武陵王也來了?”尹問綺回頭看了一眼,等看清元無憂的模樣後,立刻微抽一口氣,“他的額頭不疼嗎……就算想要舍身出家,也不用如此苦行吧?”
同樣的問題,十幾年前,元觀蘊就問過了。
那是他和元無憂僅有的一次碰麵,那時候,他母親還沒有去世,他大約三四歲。
時間雖然過去了很久,現在想來,還是記憶猶新。
那時候,記得臨近聖人的壽辰,宮中花園裝點得很是漂亮,他們在花園裡拿著花枝玩耍,跑到花園涼亭的時候,花枝不小心掃過坐在涼亭中抄寫經書的元無憂。
他們都有些緊張,連忙上前,問王兄沒事吧?
元無憂笑笑,說沒事。
可他還是看見,元無憂的手背破了,寫得好好的經卷上,被滴落下來的血滴汙染了。
他想要帶元無憂往母親的宮殿中去包紮傷口。
但元無憂摸了摸他的腦袋,沒有跟著他們回去,隻是撕毀了那張被汙染的經卷,接著,摸著手背的傷口,若有所思。
而後,元觀蘊便看見,對方重新取出一張紙來。
這次,他刺破指尖,用指頭的血,開始書寫。
隻是一會兒,便寫出了好些字來。
一眼看去,金色紙上,字字緋紅。
元觀蘊記得,當時的自己感覺有點害怕,於是沒有再在花園玩耍,而是早早回到了母親的宮殿。
母親的宮殿中,聖人也在。
聖人喜愛母親嗎?也許是喜愛的吧。否則如何會時時來到母親的宮殿?為何要親昵的叫母親的小名“頻伽羅”?
那時候,自己並不懼怕厭惡聖人,更沒有覺得和其他皇子皇女不一樣,於是,進入宮殿看見聖人的他,敢於直接扯住聖人的衣袖,說:
“父皇,無憂王兄為什麼要刺破指頭書寫經書?那不是很痛嗎?那是血經嗎?是獻給你的嗎?父皇你想要那樣的東西嗎?”
聖人哈哈大笑,把他抱起來,拿胡須紮他的臉。
“你這小小的孩子還知道什麼叫血經?”
元觀蘊當然知道!
“那知道你無憂王兄抄的是什麼經書嗎?”
“是《心經》!”
“你真看得懂?”
“我還能背呢,看一遍就背下來了。”
當元觀蘊大聲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即使時隔了這麼多年,他也記得清清楚楚。
聖人臉上的笑容停了一會兒。
母親的臉色變得蒼白。
然後,母親將他從聖人懷中接回來,笑道:“這小小的孩子,為了討你的喜歡,已經開始騙你了。他背那心經背了足有一個月呢。”
聖人問他:“是這樣嗎?”
他不明白母親為什麼要說謊。
可是母親抱著他的手有點緊。
他猶豫片刻,說:“也沒有一個月那麼久……”
於是聖人親昵地點點他的鼻子:“小機靈鬼。”
再後來,母親死了。
記憶裡會拿胡須紮他的父皇,變成端坐在高台上掌控他生死的聖人。
這些年,元觀蘊很少去想母親生前的事情。
因為每想一次,他就對聖人恐懼一分。
每對聖人恐懼一分,他也就更厭惡一分。
厭惡那恐懼本身。
環境突然變得擁擠了。
當元觀蘊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曲江池畔的福棗都撈完了,於是原本聚集在池畔的大家,又湧向法澄大師這裡來驅晦。
而剛剛驅完晦的他們,便被這些湧來的人群推擠著。
尹問綺正牢牢抓住他的手腕,想要帶著他離開人群。
但人群聚成的洪流太擠太急,尹問綺就像其中小小的黃金魚,雖然很努力的撲騰著,還是被衝得節節後退。
元觀蘊看看周圍,思考片刻,將手從對方手中抽出來,改為環住對方的肩膀。
接著,他的另一隻手擋在兩人身前。
不費勁,不困難。
一個小小的環抱,像是急流中的礁石,護著他們,穩穩紮根。
“人太多了,等他們排好隊我們再走。”元觀蘊,“待會我們去哪裡?”
“我……”尹問綺在元觀蘊伸手的時候,已經有點呆住。
他呆了片刻,沒有把元觀蘊的手拉下來。
而是默默的,順著公主扶住自己的力道,朝公主懷中靠了靠。
靠得近了,他突然發現,公主的身高有點變高了。
好像稍稍比他高出了一線。
“我們……待會……”他有點臉紅,“去騎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