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主兒子救人犧牲的事跡,讓整個村莊陷入悲痛以及深深的自責氣氛。
農村葬禮風俗,必須有孝子扛幡,如果沒有兒子或者太小,就找兄弟家的,沒有兄弟,那再遠一些的表兄弟,總之,必須有血緣關係。
強子扛幡。
命是人家救的。
書記親自主持葬禮,哭的老淚縱橫:“我們都錯了啊,鬼子還有好人呢,更何況和咱們一樣的人。”
地主兒子改造的這段時間裡,可謂受儘屈辱。
哪怕村裡的小孩子都可以肆無忌憚向他身上扔石頭。
可他,以怨報恩。
就這樣,地主兒子一夜之間完成華麗大變身,從人人唾棄的資本家後人,變成了烈士。
還登上了縣報紙。
強子沒有第一時間把看到還有個女人的事告訴家人,他嚇壞了。
地主兒子撈上來時白的嚇人,泡的都起皺了,父母狠狠摁著他跪下磕頭,感激救命恩人的大恩大德。
他第一次見屍體。
還是因為他死的。
再然後葬禮一係列折騰。
那個時候,他對於男女之間的認知停留在親親會懷孕,但是,他同樣多少知道,那麼晚了,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蘆葦蕩,還光著身子,顯然不正常。
他不敢說。
村裡人全都飽含熱淚議論地主兒子,看他的眼神,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大概過了半年多生活才恢複正常。
父母聽到後目瞪口呆,問他:“那女的是誰?”
強子不確定。
當時都快淹死了,隱隱約約的,有點像村裡的二嬸子。
二嬸子外地嫁過來的,一口彆扭的外地口音,男人早先外地混,有說拐來的,有說不是良家出身,反正,她性格和村裡傳統的女人完全不一樣。
她眼窩深,大眼睛,高鼻梁,皮膚白皙,有種異域風情的美。
她不怎麼在意男女界限,想和哪個男人說話就說,同時也開得起帶點顏色的玩笑。
總之,村裡的男人喜歡她,女人則厭惡。
某種程度上,她和地主兒子有點相似,同被孤立。
強子父母陷入長久的沉默。
父親咬牙切齒說:“你眼花了,看錯了,壓根沒什麼女人,記住沒?”
強子還不懂,堅持道:“絕對沒有,那個女人當時看了我一眼才跑的。”
然後挨了頓暴揍。
如果說出去,打斷他的狗腿。
等長大後他才徹底明白父母的意思。
不管什麼情況,他的命,是地主兒子的命換來的,他給了自己第二次生命。
他不能敗壞恩人的名譽。
哪怕是真的。
一年年過去,他結了婚,有了孩子。
李奶奶,一直沒再婚。
強子這才意識到忽略了什麼,就像梁錦繡說的般,如果他告訴李奶奶那天看到了什麼,李奶奶或許不會再嫁,但絕對不會這麼守著。
他間接害了她。
他幾次暗下決心走到李奶奶家門口,一次次返回。
怎麼說?
過去那麼多年了。
為什麼當時不說?
牽扯到恩人,牽扯到李奶奶,還有二嬸子,以及太多太多。
政府會不會收回恩人烈士的稱號?
應該會。
他算不算恩將仇報?
就這樣,時間繼續流逝,勇氣就像個泡泡,越大越容易破,他顧慮越來越多,越來越無法說出口,反之,愧疚日夜啃噬。
李奶奶的一輩子,就這樣毀了。
他是半個罪人。
“嬸,我不是東西,這些年裡,我都不敢正眼看您。”話說出口,強子有種釋然的解脫,那秘密,沉甸甸的,讓他無時無刻背負著良心折磨,他狠狠抽了自己幾個大耳光,一點都不痛,“您打我罵我吧,殺了我都行,隻求您彆氣著自己的身子。”
他比梁錦繡更擔心。
為愛跳井,為愛不顧那個時代最忌諱的出身,為愛守寡幾十年。
到今天,全是泡影。
他早已不是當年的小孩子,他成了經曆過一些事的中年男人,非常清楚,那晚上發生了什麼。
什麼樣的男人才會大半夜和一個有婦之夫幽會。
李奶奶,幾乎沒有一點反應,靈魂好像不知道飄去了哪裡,盯著夜色中的某一點,好一會,才輕輕攙扶起強子。
她聲音如往常般溫柔,她說:“好孩子,起來吧,嬸不怪你。”
她太平靜了。
平靜的讓人說不出一句勸慰的話。
月亮爬上了樹頭,滿地婆娑,晚風吹過,像一地碎了的時光。
李奶奶慢慢站起來,轉身走了,她好像沒看到兩人,甚至連陪伴她大半輩子的草龜都忘記了。
強子想追上去,梁錦繡拉住,輕輕搖了搖手。
就像那隻到現在依舊不吃不喝等死的白頭翁般,現在的李奶奶,身處另一完全封閉的空間,回來還是走,取決於她自己。
梁錦繡慢慢跟在後麵。
走了一會發現不對,不是回家的方向。
二奶奶家的方向?
李奶奶找她去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