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為把那幾個人滅口了,本王就不知道你做過什麼了?”惟明直起腰,自上而下睨著趙廷英,決然地道,“人在做,天在看,鬼神是讓你知敬畏、行善事,不是讓你把事做絕,還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的。”
賀觀和沈雲山坐得近,惟明的聲音雖然壓得低,但他們倆多少也能聽懂一點,握筆的手都有點哆嗦,忍不住來來回回交換視線。如果目光有實體的話,上麵一定寫滿了“真的嗎”“真的是真的嗎”。
惟明仿佛後腦勺長眼,頭也不抬地道:“這段不要寫進去。”
賀觀和沈雲山瞬間猶如上課傳小紙條被先生抓到的學生,齊刷刷地埋下了頭,手中運筆如飛,假裝自己正在認真地寫口供。
趙廷英不是沒往這個方向懷疑過,但那畢竟是極其匪夷所思的猜想,可端王已經連他在斷崖邊對劉錡說過的話都複述出來了,除非劉錡叛變,否則就隻能是他通過某種手段,複現了當時的場景。
要是對方隻是個凡人,哪怕是王子皇孫,他也能打起精神與之周旋,但是現在他才是那個凡人,跟神仙鬥能有什麼勝算?端王肯站在這裡跟他說話,而不是直接切開他的腦袋看看裡麵都有什麼,就已經是給足他麵子了。
“殿下既然有通天本事,為什麼還要費力氣算計我?”趙廷英以手撐地,低低地問,“就是為了看我們一群凡人被你耍得團團轉嗎……”
“趙大人,虧你還有臉問,”惟明負手而立,冷聲嘲道,“怎麼,你詐彆人的時候沾沾自喜、自以為瞞天過海,彆人詐你一下,你就受不了這委屈了?”
“給你兩個選擇,第一,本王直接帶人回京上覆禦前,你什麼都不用說,就憑你做的那些事,一個秋後問斬肯定是穩穩的;第二,方天寵與那艘鬼船之間有什麼關係,還有他這些年來的所作所為,把你知道的說出來,如果屬實,我可以把他也送去跟你一塊兒問斬。”
趙廷英:“……”
這不橫豎都是個死嗎?!
賀觀實在聽不下去,試圖用氣聲提醒:“殿下……”
惟明一擺手止住了他,開口道:“趙大人,想靠檢舉揭發換取從輕發落的犯人,你作為一州長史,見過的想必比本王多多了,但本王也實話告訴你,想把方天寵的罪行當做保命符這條路行不通,本王不會許你揭發有功——因為即使你坦白了,那幾個死去的漁民也不能複生,人要為自己做過的事負責任。”
“如果不是方天寵要找那個紅盒子,你原本也不用手上沾血,所以本王唯一能承諾的就是,讓方天寵也陪著你一道上刑場。”
端王這話雖然聽起來非常瘮人,但的的確確是實在話,趙廷英情知一死難逃,心中又怎麼可能對方天寵沒有半點怨懟?他遲遲不說話,其實心裡都要糾結得冒火星子了:一邊是憤怨不甘,可另一邊到底還有一些隱約期待,盼著絕路逢生,方天寵能看在他鞍前馬後賣命的份上再撈他一把。
惟明就像有讀心術一樣,適時地道:“
你要是等著方天寵來救也不是不行,不過本王建議你還是先寫好遺言。你猜方都督要是知道你落在本王手裡,是會不惜暴露自己也要救你,還是會暗中派人送你上路呢?”
趙廷英自己就是個殺人滅口的主,還沒從獵人的思路轉變回來,被惟明這麼一提醒,驟然心驚,涔涔冷汗頓時濕透了背心的衣裳。
“要擺正自己的位置啊,趙大人。”他聽見惟明輕飄飄地說。
彆說壯士斷腕,趙廷英在方天寵眼中隻怕連條壁虎尾巴都不夠格。往往越是不夠重要的人,才越會拚儘全力向上巴結,因為他心裡清楚自己並不被高位者放在眼中,如果連“有用”都做不到,很快就被拋棄。
趙廷英捫心自問,如果他是方天寵,會去救一個疑似落在敵人手中、甚至還為他們傳遞了假消息的手下嗎?怎麼想都應該是趁他沒有吐露出更多,先下手為強殺掉他才對。
“我……”
他深思熟慮許久,終於深吸了一口氣,啞聲道:“下官知無不言,絕無欺瞞,請殿下謹守諾言。”
“方天寵之所以能坐上西海都督的位置,靠的正是這些年海盜猖獗。沒有戰事,他就沒有糧餉,沒有朝廷嘉獎,也沒有戰功,為了讓自己的位置穩固,他與齊雲那些鬼船商人達成了密約,海商從彆國拐買當地土人,轉手賣給方天寵。如果前次戰事失利、或者海盜久未來犯,他便假稱這些人為海盜,儘數屠殺,然後虛報戰功,靠著殺良冒功向朝廷提頭請賞。”
“王爺一定想不到,方天寵自從當上西海都督以來,根本沒有靠自己的軍隊打出幾場勝仗,因為他手裡壓根就沒有多少兵。方天寵號稱西海總共二十萬水軍,光梁州就有十萬兵力,可實際上梁州全城人口加起來也不過才十萬有餘,那些虛報出來的人頭全用來吃空餉了。”趙懷英咬著牙道,“他為了粉飾功績,隔三差五就故意假造出一批‘海盜’來殺。那艘擱淺的鬼船就是來與他做生意的,隻是誰也沒想到竟然半途遭遇不測,陰差陽錯之下漂流到了梁州海濱,還被田有餘那些人捷足先登,拿走了紅盒子。”
“劉錡是方天寵心腹,他親自來找那個紅盒子,那裡裝的極有可能是方天寵與齊雲商人交易往來的證據。殿下隻要找到曆次方天寵向朝廷上報的戰功人頭,與之對比,就能看出其中的貓膩。”
惟明一直沒有插嘴,隻是靜靜聽著,等他說完,便對賀觀道:“拿口供過來,請趙大人簽字畫押。”
待趙廷英抖著手按完指印,惟明拿過紙來看了一遍,不由得深深歎氣:“本來以為隻是查個鬨鬼的案子,卻釣出了一條鯊魚,看來這下不光是趙大人,隻怕連我們幾個都小命難保了。”
趙廷英慘然道:“方天寵在西海一手遮天,我所知的不過是九牛一毛。更彆說他還有康王在背後撐腰,王爺想憑這份證詞就扳倒他,隻怕殊為不易。”
賀觀和沈雲山從小長在官宦門庭,耳濡目染,知道其中利害,心中雖然七上八下地打鼓,卻都毅然決然地道:“我等為官,正是為了糾察不法、扶正黜
邪,早就抱定了為國效死的決心,請王爺不必顧忌下官,隻要能查實方天寵的罪行,縱有千難萬險、刀斧加身,亦有何妨!”
“好,有這份心氣就足夠了。”惟明轉向趙廷英,“趙大人,你在梁州不安全,我會讓沈、賀二位大人帶你和你的口供一道回京。”
他與賀觀和沈雲山交換了一個眼神:“記住,一路上隨時有可能會有危險,到了京城也不代表就安全了,趙大人隻有活著才是對付方天寵的利刃,務必要把他放在你們眼皮子底下看牢了,不管誰向大理寺施壓,都不能把他交出去。”
“你們兩個都是能獨挑大梁的青年才俊,該怎麼做不需要本王教,凡事隻問天問地問良心,俯仰無愧,便不怕夜路走多了撞見鬼。”
沈雲山聽著他的話就心驚膽戰:“殿下,難道您不打算和我們一起走?”
“好不容易來到梁州一趟,未見到主人就回去,未免有些倉促失禮。”惟明轉頭望向窗外青空一角,淡淡地道,“相信方都督的想法,跟本王是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