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蓮二進天牢,算是故地重遊,隻可惜這回卻不會有人摧枯拉朽地斬斷重重枷鎖,來救他於危難之中了。
他無聲無息地坐在角落裡,像一根枯死的樹枝,唯有在聽到外間傳來的腳步聲時,眼珠才微微一動。
北辰仙君謝過引路的天將,隔著牢門看他,問:“受欺負了沒有?”
“沒有。”
遲蓮抬了下眼皮:“天帝打算怎麼發落我?”
“還沒定下來。你鬨了那一出後,紫微天尊和長生天尊都給淩霄殿傳了信,天帝大約迫於壓力,近來沒有再急於生事。”北辰道,“但是你畢竟砍了平楚仙君,還把人家的頭扔進了淩霄殿,想必對你的處罰不會從輕。”
遲蓮漠不關心:“隨便吧。”
他那個生無可戀的樣子實在太消沉了,北辰仙君也是看著他長大的,心中滋味複雜難言。然而帝君之死實在是壓在他們所有人心頭的巨石,他就是想安慰也找不出詞句,隻能話鋒一轉,說起旁人:“眼下降霄宮中有明樞和我撐著,尚且還能應付;歸珩很擔心你,說動了他父親幫忙疏通關係,這次進來是借了他的路子;應靈說如果天帝執意要篡奪帝君的權柄,她就要帶著鳳族叛出天庭……”
遲蓮靜靜地聽著他說,末了道:“帝君走了,師兄就是頂梁柱,他原本也是屬意你來接掌降霄宮,現在雖然倉促了一些,不過有明樞師兄在旁輔佐,隻要天帝那邊不來攪渾水,撥亂反正是遲早的事。”
“跟歸珩和應靈他們說,該乾什麼就乾什麼,不必替我奔走求情,大不了就是一死,要是那樣,倒還省了我的事了。”
他這話說得極為不祥,北辰立刻低聲喝止:“遲蓮!”
遲蓮笑了一聲,不甚在意地道:“師兄無需諱言,我這條命本來就是帝君撿回來的,現在他把我扔下了,那我就算是不想活了,也很合情合理吧。”
北辰:“……”
他看著這個油鹽不進的師弟,忽然問:“我之前說要你找到救回帝君的方法,你是不是覺得我隻是找了個借口哄騙你?”
遲蓮勾了下嘴角,淡淡地反問:“不是嗎?”
“我確實不知道什麼起死回生的方法,但僅從我對帝君的了解而言,我不覺得帝君會這麼輕易就隕落。”北辰道,“九天之誓由他一力搭建,旁人也許會被自己的劍割手,但帝君絕對不會栽在自己的法陣裡麵。”
遲蓮默然不語,北辰又道:“帝君身邊還跟著顯真,我實在想不到有什麼變故是連他們兩個聯手也未及防範的,如果真那麼險惡,又怎麼會不留一點首尾,偏偏帝君仙殞就能給堵得嚴絲合縫?”
遲蓮終於抬眉,卻不是被他勸解得想開了的樣子,而是用一種相當平靜的口吻問:“所以師兄覺得是他們兩個商量好了,用假死來騙過天下嗎?”
雖然北辰確實是這麼想的,但是一聲不吭的假死比真死還要罪大惡極,他實在是張不開這個嘴。
“除了這個猜測,師兄
就沒有想過另外一種可能嗎?”
北辰沉默了片刻,苦笑道:“我寧願相信是假死。”
那是他們每個人心中都懷疑過、卻沒有一個人會拿到明麵上來說的可能性。仿佛畏懼於語言所含的某種靈性,所以自欺欺人地緘口不言,隻要不說出口,那個可怕的猜測就不會成真。
蒼澤帝君尚且留有一副遺軀,顯真仙君卻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比起兩人商量好的假死,更像是他在背後捅了帝君刀子。這也就能順理成章地解釋為什麼帝君偏偏是在修補九天之誓時出事:天庭上下誰不知道九天之誓是降霄宮的權柄,就連天帝也無法染指,帝君修補法陣時不會帶著外人,隻會叫他最信任的幾位仙君之一跟隨。
如果這位“自己人”趁此時謀刺帝君,將一切偽裝成陣法反噬,自己再借機死遁,不就可以完成一場完美的“意外”了嗎?
遲蓮靠回冰冷的石牆上,已經沒有多餘的心力再去猜測了,主動下了逐客令:“師兄,回去吧。”
北辰仙君與他隔著一道鐵欄,光影錯落,照得他的麵容蒼白而肅穆:“既然不想失去他,就去想辦法把他找回來;既然不想懷疑他,就去找證據證明他的清白。
“降霄宮門下,可以戰,可以死,卻不可不戰而降,不可坐以待斃。”
他揚手將一個巴掌大小的荷包擲進遲蓮懷中,整了整衣襟,轉身向外走去,像是隨口而出的自言自語:“三才印下落不明,降霄宮也束手無策,看來天庭到人間的通路隻能暫閉一段時日了。”
他的背影一如來時磊落飄逸,或許沒有帝君那麼威儀雍容,卻是一樣的頂天立地。
遲蓮被砸得心口生疼,就著天窗微弱的月光打開荷包一看,發現那是個乾坤袋,裡麵裝著他的劍,青玉蓮花佩和一封鈐了三才印的路引。
他扶著牆站起身,撲了撲衣擺上的土,從乾坤袋中緩緩拉開長劍。
劍名“點絳”,是昔年蒼澤帝君親手所鑄。開爐前帝君問他想要什麼樣的劍,遲蓮認真地考慮了半天,最後許願一樣告訴他,希望要一把刻有絳霄花紋的劍。
帝君看著他,很無奈地問:“就那麼喜歡降霄宮嗎?要麼我直接在劍上給你刻上‘降霄’倆字算了。”
結果劍做出來後,寒鐵劍身上竟然真的有一抹淡淡緋影,紅中帶金,像是滿宮盛放的絳霄花瓣的顏色,這把劍也因此得了一個“點絳”的名字。
遲蓮一直以為“點絳”隻是取個意境,直到那一日他看到帝君體內流出帶著金色的血,再回頭重新審視這把劍,才恍然意識到,這道渾然天成的金紅色,很有可能真的是帝君親手點進去的。
他的心意總是藏得那樣幽微深遠,默不作聲又無處不在,即使遠去了也依然庇護著他。
是夜,金紅劍光縱橫如電,攔腰斬斷了白玉京通往下界的星橋。
羈押在天牢的遲蓮仙君強行越獄,隻身闖入降霄宮,奪走了蒼澤帝君遺軀,叛出天庭,逃往下界。
同一天內,麵對著大舉
圍困降霄宮的天兵天將,北辰仙君率領眾仙於殿前相候,坦蕩蕩地側身讓開,示意他們看向正門。
“帝君仙殞,降霄宮已自行封閉,需待下一任仙宮之主出世後方可重新開啟。我們也很為難,還望諸位見諒。”
人間不像彆的地方,神仙也不可任意來去,唯一的通路隻有一座星橋。而神仙若有不得不下凡的公乾,必須要到降霄宮求得蓋著三才印的路引,方可穿越九天之誓,順利地降臨人間。
虧得北辰仙君那還存著備用的路引,否則遲蓮的逃跑計劃勢必要難度加倍。
他在人間的落腳點說來也巧,恰好就叫微山鎮。小鎮緊鄰著一大片浩渺的水域,當地人稱之為南陂塘,裡麵栽滿了荷花,隻是他來的時間不好,正值隆冬,滿塘中隻有枯荷殘莖,並不怎麼好看。
遲蓮風姿出眾,走在街上人人都偷眼看他,有膽大的凡人會主動上前搭話,問他從外地哪裡來的,是探親訪友還是遊山玩水,話裡話外都當他是個錦衣玉食的風流紈絝,一看就不像是正經乾活的。
遲蓮叫他們團團圍住,有點茫然,因為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來乾什麼的,他唯一的念頭隻有複活帝君,可是天界尚且沒有起死回生的良法,又怎麼能指望得上這些朝生暮死的凡人呢?
也許是想的太過入神,他不小心說漏了“起死回生”這幾個字,誰知鎮民竟然個個恍然大悟,熱情地給他指了個方向:“公子說的是花神廟吧?”
“那花神傳說傳得可夠遠的,公子也是因為這個才特意來瞻仰花神廟的?”
“花神廟靈驗著呢,公子去求個姻緣,保準有一門稱心如意的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