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複三城後,謝琅第一時間趕回了青州城。
等到了之後,他才得知,衛瑾瑜已經離開青州,返回上京。
“他離開時可有留話給我?”
謝琅鎧甲未卸,問夏柏陽。
夏柏陽點頭,趕忙從自己住的值房裡取了一封信出來:“這是衛大人讓下官轉交給世子的。”
信封上寫著“謝唯慎”親啟的字樣。
看著這熟悉的字跡,謝琅方相信,衛瑾瑜是真的回去了。連正式的告彆都就沒有。
這陣子,他晝夜不眠製定作戰計劃,在戰場上廝殺拚搏,為的就是儘快結束西京戰事,趕回來與他相聚,沒成想,竟是此等結果。
一路馬不停蹄趕回,他沒有覺得累,此刻握著這封信,心底卻五味翻滾。
“世子離開的次日,衛大人就返程回上京了。衛大人特意囑咐,讓我等不要將此事告知世子,免得影響世子作戰。”
夏柏陽覷著他臉色,在一旁道。
謝琅點頭。
“這段時日,有勞夏大人在後方助我統籌糧草事宜了。”
夏柏陽由衷道:“這都是孟主事的功勞,下官隻是從旁協助而已,且軍糧消耗如此之大,世子還肯簡省軍糧,分給青州的百姓,青州府百姓對世子感激不儘。”
“再者,衛大人離開前,特意召見了下官,給下官說了許多交心之言,皆是能解青州困境的良策。下官知曉遠水難解近渴的道理,能幫青州的,隻有世子。”
謝琅沒有意外。
以衛瑾瑜的性情,一定會在離開前給他安排好所能安排的一切。
已經趕回,今夜無論如何也要在青州府下榻了,謝琅直接住進了之前衛瑾瑜住過的小院,看著屋中熟悉的擺設和收拾齊整的床帳,他方意識到,歡娛時光是如此短暫。
坐到書案後,謝琅拆開了信。
第一段,衛瑾瑜主要交代了關於後續糧草事宜。“高價買糧非長久之計,西京葡萄酒釀造工藝特彆,聞名天下,羌、狄人愛之如寶,若三月內無法順利結束戰事,可試著繞過狄人,與西北羌人販酒換取牛羊,甚至是戰馬。亦可試著尋門路,將酒銷往江南富饒之地,作為長久生計。”
第二段,主要寫了西京駐兵和治理方麵的隱患和對方,條分縷析,娓娓道來。“我未至西京,不知西京真實情況,以上所述,隻是根據耳聞寫就,擇優而取便可。”
第三段,內容忽然生動可愛起來,“夜裡回到府衙,忽嗅到一縷異香,搜尋半日,才發現牆角處開了一叢黃色野花,雖然不起眼,卻是這院中第一縷春色。夜裡用晚膳,吃到一種春芽餅,雖用糙麵做成,但滋味甚美,佐醬更佳。不知你在西京是否能吃到。”
畫麵躍然紙上。
謝琅幾乎能想象到,他坐在案後提筆而書的情景,甚至能想象到,他乘月歸來,去牆角尋找野花的情景。
信末則寫道:戰場凶險,刀劍無情,務要保重身體
,牢記與我之諾。
我一切安好,無需擔憂掛念。
想你,念你。
衛平宣。
衛平宣,這是第一次,他用他的“字”作為落款,給他寫信。
謝琅將信翻來覆去讀了幾遍,恨不得翻出一些遺漏的新內容出來,可惜所有話,都在這長長的兩頁紙之中了。
他心口悶得難受,掀簾出屋,立在階上,不經意往遠處牆角一瞥,竟真的看到一片於暗夜中寂靜開放的黃色。
“世子。”
李崖進來送最新地圖,見謝琅明顯神色黯淡站在夜色中,上前問:“世子是在想念三公子麼?三公子做事素有章程,他選擇提前回上京,一定有自己的理由。”
謝琅目光沉沉望著濃稠夜色:“我更擔憂他的處境。”
“皇帝派他來青州,是想讓他勸我班師回朝,我卻公然抗旨,繼續西進,他這般回去,能有什麼好日子過。”
“他在來之前,就早已計劃好了這一切。他過來青州,隻是為了成全我而已。”
李崖也聽得鼻子一酸。
道:“三公子這般用心良苦,是為了世子能順利收複西京。”
“眼下世子已經收回七城,假以時日,必能將十三城全部拿下。到那時,自可與三公子相見。”
謝琅沒有說話。
這樣的世道,下一次見麵,恐怕不知何年何月。
接過李崖送來的地圖,進屋看了一遍,確定細節明確,沒有大問題,方道:“你去與夏大人說一聲,慶功宴不必再弄,隨便弄些簡便飯食便可,稍後我去找他,商議幾樁要事。”
“是。”
甘寧尚留在西京,酒宴上隻有夏柏陽、謝琅和剛剛從鄰近州府買糧回來的孟堯。
三人喝了會兒L酒,孟堯先說了此次購糧情況:“基本還算順利,隻是我們近來大批量購糧,恐怕已經引起朝廷警惕。今日回來時,城門口除了官兵,還多了一層盤查,聽說是上頭巡按派來的,要嚴查各州府糧食倒賣情況。要不是城門守兵收了我們的賄賂,今日,怕沒這麼容易脫身。我猜測著,這波盤查,極可能是針對世子。”
謝琅頷首。
“朝廷不傻,這回我攻打西京,沒有向朝廷討糧,朝廷必會猜疑我的軍糧從何處而來。能獲取糧食的渠道統共就那麼幾個,我們做的再隱秘,也經不起細查。”
孟堯道:“可前線數萬大軍和青州數萬百姓的口糧都不能缺,我們好不容易才開辟出這樣一條商路,一旦斷了,後果不堪設想。肅州知州劉寧還算可靠,他背靠大族,也樂得賺這筆錢,且出了名的貪蠹。我想,不如再送一筆重金給劉寧,讓他幫忙在中間轉圜。”
“孟主事說得有理,強龍難壓地頭蛇,如果真能收買了劉寧這條地頭蛇,朝廷就算真派人過來,也未必管用,隻是,這樣做也有一定風險。能不能成功,要看劉寧背後的勢力究竟有多大。”
夏柏陽幫著一起分析。
他如今已
經打定主意站在謝琅這一邊,說話做事,倒也沒那麼多顧慮了。
謝琅:“據我所知,劉寧夫人出自上京王氏,他背後的勢力,多半就是王氏。王氏以前依附衛氏,衛氏敗落,又投靠裴氏,牆頭草一個,多半也不會真心為裴氏辦事。從劉寧處打開缺口,的確是一個辦法,但與其談判,也要慎之又慎,此人既貪蠹成性,說不準會趁機訛詐我們一筆。不如先找個妥帖的中間人去探探口風。”
夏柏陽這時開口:“我有一位老友,與劉寧是同屆舉子,世子若信得過夏某,我可請這位老友去往劉府探探口風。”
“如此再好不過。”
謝琅朝夏柏陽致謝。
次日,夏柏陽便帶回消息:“如世子所料,那劉寧果然要坐地起價,他說,他可以接下這單生意,但有一個條件,在正常糧價之外,他還要按照交易數量,另抽三成作為酬勞。”
孟堯冷笑:“這些糧食,本來就已是翻倍溢價賣給我們,他在糧商那裡賺一筆,猶不知足,還要兩頭通吃,再訛詐我們一筆,當真打得好算盤。”
夏柏陽便問仍沉默坐著的謝琅:“世子,現在怎麼辦?”
“先答應他。”
另二人俱是意外,孟堯道:“劉寧開口就要三成,若我們這般輕易答應,他可能還會繼續提價,屆時我們真正能買到的糧食,恐怕隻有計劃的一半。”
謝琅道:“隻是答應,先不與他交易,劉寧敢獅子大開口,無非是覺得我們沒有第二條路可走,隻能求助於他。先答應他,讓他吃一回甜頭,然後停止交易,最近一月,都不要再去肅州買糧。”
孟堯若有所思,繼而恍然大悟:“我懂了,劉寧不缺門路,一旦嘗到甜頭,必會花費大價錢去囤積更多的糧食,可西北境內,除了世子,根本沒有第二人能消耗掉那麼大批量的糧食,屆時,世子不買他的糧,那些糧食便要爛在糧倉裡,劉寧豈能不急。他一旦急了,主動權便掌握在了世子手裡。”
“沒錯。”
謝琅眸間露出冷肅光。
“我要讓他知道,這樁買賣,並非我離不得他,而是他離不得我。”
夏柏陽遲疑道:“可此計真成了,劉寧會不會惱羞成怒,不再賣糧食給世子。”
“不會。”
這回是孟堯笑著接話。
“劉寧敢做這殺頭的買賣,是因為有王氏在背後支持,這也意味著,他賺到的錢,不會全進了自己的腰包,而要留一部分孝敬王氏。王氏將他安插在肅州,也不過是要借他的手斂財而已。劉寧貪蠹,就算沒有那三成的抽成,這樣大宗糧食買賣,也足夠他賺的盆滿缽滿,天下間,他也找不大第二個這樣的生意,他豈會輕易放棄,眼下,不過是雙方討價還價而已。”
說完,孟堯看向謝琅:“世子,此事就交代在下與公孫昶去辦吧。”
購糧之事,一直是二人在做,謝琅自然信任。
謝琅隻是囑咐:“劉寧城府深沉,與其打交道,務必慎之又慎。”
等孟堯離開,謝琅又問夏柏陽:“青州被毀壞的城牆可修繕完畢?”
夏柏陽點頭:都已堅固如初。??[”
謝琅道:“我會留一批兵馬給你,近來,你要加強青州守衛,尤其是城牆上各類防禦工事一定要到位。”
夏柏陽到底是一州太守,基本的政治嗅覺還是有的,思襯了一下這番話,謹慎問:“世子怎麼突然提起此事?”
謝琅道:“未雨綢繆,以防萬一,但願隻是我多慮了。”
“近來城門口出入人員,你也要嚴格排查。”
夏柏陽看他神色嚴肅,不同尋常,正色道:“世子放心,夏某會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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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深夜,太儀殿卻仍亮著燈火。
“猛虎羽翼愈豐,實在令朕寢食難安,以卿看,朕該如何遏製住這頭猛虎的勢頭?”
天盛帝立在屏風前,語氣罕見露出些許焦灼。
火燭搖曳,映出後麵韓蒔芳身影。
天盛帝負於身後的手慢慢握成拳:“可恨這頭猛虎,如今還收獲了許多民心,這幾日,天下百姓都在為其歡呼,朕這個皇帝,怕沒多少人記得了。”
“分明是個目無法度的逆臣,如今搖身一變,成了英雄,若是可以,朕真想向天下昭告其逆臣賊子身份,率兵征討。”
韓蒔芳道:“收複西京,畢竟是不世之功,謝琅就是看中了這一點,才敢公然抗旨西進,陛下若發兵征討,反而要陷入不仁不義境地。”
“朕自然知道。”
皇帝緩緩轉過身:“朝中大事,還得仰仗愛卿給朕拿主意。不知愛卿有何高見?”
韓蒔芳道:“打蛇須打七寸。對付這樣的逆臣賊子,必須釜底抽薪才行,隻要能拿捏住其七寸,不足為患。”
“依愛卿看,他的七寸在何處?”
“糧草。謝琅和麾下數萬散兵也是人,不是神,行兵打仗,離不開糧草。臣已查到,近來西北境內的糧草交易異動,隻要掐斷這條命脈,便等於斷了謝琅的後路。”
皇帝微微一笑,顯然很滿意這個答案。
道:“愛卿不愧是大淵第一謀士,難怪能培養出大淵的狀元。”
“此事,朕就全權交給愛卿處置了。”
公主府,明棠亦第一時間將查獲到的消息稟於衛瑾瑜。
“西京捷報傳回次日,楊瑞就帶著韓府一批死士秘密離開上京,往西而去,一直到昨日傍晚才折返上京,屬下算了下路程,他們很可能是去了西北。隻是西京戰事已經結束,韓府的人這時候去西北,不知所為何事?”
衛瑾瑜坐於書案後,斟酌片刻,便得出結論:“糧食。”
“糧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