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婚儀要改到謝府?”
謝琅正大剌剌坐在涼亭裡喝酒,聽了定淵候副將裘英帶來的最新消息,有些意外。
怎麼跟上一世不一樣。
裘英是定淵侯謝蘭峰的副將,奉命押送謝琅進京。
與謝琅平日相處很隨意,便也撈了盞酒坐下,打趣道:“禮部的人剛剛過來通知的,看那張大人著急忙慌、滿頭大汗、一副老房子著火的模樣,大約也是臨時更改的。”
“聽說,是公主府那邊的意思。”
公主府的意思,便是即將與謝氏聯姻的,那位衛氏嫡孫,衛三公子的意思。
謝琅轉動酒盞,眼睛輕輕一眯,“他這是什麼意思?”
裘英:“這屬下就不知道了,不過,這於世子爺您的名聲可是大大有利,若不然,外頭都傳您要入贅公主府當贅婿呢。”
謝琅一臉冷漠。
心裡輕嗤,從那道賜婚聖旨達到北境的那一刻,他謝琅這個名字,就已經成了全軍笑話,永遠被釘在了恥辱柱上。
吞一隻老鼠,和吞一隻蒼蠅,有本質區彆麼?
他永遠忘不了,上一世,在暗無天日的昭獄裡,那始作俑者是如何站在他麵前,像踐踏豬狗一般踐踏他,踐踏父親,二叔,三叔,張狂得意大笑的。他們被關在不同的牢房裡,隻有過堂時,才有錯身而過相見一麵的機會,那時他腳骨皆斷,站都站不起來,可看見渾身血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二叔,還是忍不住心酸落了淚。他無法把那樣一個不成人樣的人,和戰場上雄姿英發,自幼教他忠勇大義的二叔聯係起來。
衛氏。
謝琅默默念著這兩字,閉上眼,才能控製胸腔內翻滾的殺意不漫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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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氏烏衣台。
衛氏榮耀象征,出入者皆是世家勳貴和朝中六部九卿要員。
即使滿上京城都在議論今夜即將舉行的那場婚儀,作為當事方之一,烏衣台上,氣氛依舊肅若朝典。
畢竟明眼人皆知,衛氏勢大,即使這樁婚事,是衛氏以勢相壓,逼迫謝氏屈從,那也是謝氏高攀了。否則,區區一介寒門軍侯世子,彆說世家嫡孫了,連世家嫡女,也是沒資格求娶的。
此刻,衛氏家主、當朝首輔衛憫正著一身燕居道服,坐在六角亭中,與一名長相文秀,著青巾道服的學子對弈。兩個兒子,衛嵩與衛寅皆畢恭畢敬地侍立在父親身後,石案周圍,規規矩矩站著五六名圍觀的衛氏年輕一輩子弟。
淵朝外設鳳閣,總攬朝政,內設二十四監,管理內廷事務與皇帝私事。
鳳閣之所以以“鳳”為名,是因為這一機構乃先帝最疼愛的長女,已故明睿長公主一手創建。明睿長公主雖是帝女,卻聰敏好學,膽識過人,自幼和皇子們一起騎馬遊獵,出入學堂。先帝曾當眾感歎:“明睿若為男兒身,我大淵何愁後繼無人”。先帝病重時,將性情羸弱且優柔寡斷的太子托孤給長公主,封明睿長公主為監國長公主,
以長姐與攝政王的雙重身份監理國政。長公主以不輸男兒的魄力,建立鳳閣,廣納人才,推行改革,革除積弊,讓大淵朝這座巨大機器以前所未有的高效率運轉起來。新帝繼位初期的混亂朝局才得以迅速穩定。
鳳閣建立之初,為了遏製世家權力,讓更多的寒門學子進入大淵朝廷,宰執人數設置為四位,並定下了“兩名出自世家,兩名出自寒門”的規矩,但自從天盛八年曾名盛一時的寒門宰相陸允安在西京一戰中裡通外賊,將西京十三城拱手送與外敵,犯下叛國重罪後,鳳閣之內再未出過寒門宰相。而今鳳閣內三位宰執,首輔衛憫,次輔韓蒔芳、顧淩洲,皆是實力雄厚的世家大族出身。而衛氏作為上京諸世家之首,衛憫作為一言九鼎的鳳閣大相,在大淵朝的地位幾乎是無可撼動的存在。
“家主。”
衛氏大管事衛福行至亭中,恭敬行了禮,便小心翼翼立到一邊,並不敢擅自開口打攪家主弈棋。
衛憫撫須落下一子,問:“何事?”
衛福雖知時機不合適,也隻能鬥著膽子稟:“三公子已經在外頭跪了一個時辰,今夜便是婚儀,若是出點什麼事,太後那邊怕不好交代。”
衛憫攏著眉,尚未表態,衛氏長子,如今已經年過四十的衛嵩先冷哼一聲,開口:“這都是他咎由自取,不經衛氏同意,便擅自更改婚儀地點,誰給他的膽量!他這是不將父親不將衛氏放在眼裡。這些年,他仗著太後撐腰,住在宮裡,不回府接受衛氏教導,讓其他大族議論紛紛,已然是忤逆不孝,依孩兒看,父親正當趁此機會,好好教教他衛氏規矩。”
二爺衛寅則憂心忡忡道:“這孩子畢竟體弱,聽說又剛大病了一場,三弟在這世上就剩了這麼一條血脈,父親不若就先饒了他這一遭……”
衛寅話音剛落,眾人便聽到一聲巨大的棋子摔地聲。
素來以威重著稱,喜怒不形於色的當朝大相,此刻一張臉竟沉如冷冰。
衛福第一個噗通跪了下去。
衛嵩、衛寅緊接著跪倒,接著是已經嚇傻了,從未見過如此場麵的衛氏年輕一輩子弟。
偌大的石亭裡,空氣瞬間壓迫得人喘不過氣來。
坐在石案對麵,正與衛憫對弈的青巾學子亦站了起來,恭謹告罪:“學生來的可是不巧?”
“文卿,與你無關。”
衛憫平平開口。
“今日本輔身體欠佳,咱們改日再弈,你且退下吧。”
“是,學生遵命。”
青巾學子躬身行一禮,便退出亭外,由仆從引著往院外而去。
仆從顯然與學子相熟,快走出庭院時,方低聲道:“首輔最愛與蘇公子對弈,公子得閒時,可要經常過來,首輔心情好了,咱們下人也能跟著沾些光。”
青巾學子——蘇文卿笑了笑,溫聲道好。
等步出鬆風堂,蘇文卿腳步卻忽然一頓。
因他看到,前方不遠處的青石道上,展袖跪著一道雪色身影,對方看著不到
弱冠之齡,身體羸弱背脊卻挺拔,俊秀麵孔上雖透著一絲病態蒼白,一行一止,卻如冰雪明月,奪人眼目。
蘇文卿因為姿容出眾,在學子間一直有一個“賽潘安”的稱號。
然而這是蘇文卿第一次感覺到自己身上的某種特質與光彩被人壓了下去。
蘇文卿問:“那是誰?”
仆從瞧了眼,帶著幾分憐憫與同情道:“是三房的三公子。”
蘇文卿定定看了一會兒,問:“就是即將與定淵侯世子成婚的那位三公子?”
“沒錯。”
仆從引著蘇文卿繼續往外走:“好歹也是衛氏嫡孫,如今卻要嫁給一個寒門泥腿子出身的軍侯世子,想想也怪可憐,聽說那定淵侯世子出了名的混不吝,獵鷹逐犬,樣樣嫻熟,床笫方麵的事也混亂得緊,就昨夜,還在明月樓和一幫紈絝子弟通宵達旦的廝混,點了七八個小倌進去伺候……這三公子,以後可有得罪受。”
蘇文卿隨口問:“世家嫡孫何等尊貴,首輔便舍得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