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琅一愣。
這下,身體一僵,實打實整個人都不好了。
雖然他爹總罵他是個混賬,他也知道自己挺混賬,可從小到大,他還沒有過把人直接欺負哭的經曆。
就算哭,也是把對方打得滿地找牙,屁股尿流的哭。
哪裡會如眼前一般,這樣哭。
謝琅腦子一片空白,瞬間忘了胳膊疼,也忘了肩膀疼了。
“好了。”
在一片空白中,他嘴巴不受控製,先於腦子動了。
“是我過分了,我給你道歉還不成麼?”
懷裡人還是沒動靜,但謝琅感覺得到,那具身體,還在以極其輕微的幅度,輕輕顫抖著。
謝琅隻能接著道:“今日算我多管閒事。以後,你愛何時回來就何時回來,我不管你了,也不說你了,還不成麼?”
好一會兒,那緊咬著他肩膀的利齒,終於慢慢鬆開。
短暫麻木的疼痛,也翻倍湧回來,撕扯著神經。
衛瑾瑜什麼也沒說,就著姿勢,從他肩上下來,依舊麵朝裡躺了回去。
謝琅終於忍不住,輕輕嘶了一聲。
想,這都是什麼事兒。
從小到大,除了幼時跟著二叔、大哥去深山裡打獵被狼攻擊過一次,這還是他頭一回被人咬。
這滋味,他怕要記一輩子。
要是換成其他人,早被他一腳踹到南天門去了。
而且——他再度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後頸。
一片淋漓水色,並非錯覺。
他不過小施懲戒而已,比起平日掌軍那些手段,可差遠了,至於麼?
這般嬌氣。
要說不鬱悶是假的。
他大半夜任勞任怨跑一趟把人接回來,半點好沒落著就算了,還被咬了兩口。要不是那兩名女官再三懇求,他至於鹹吃蘿卜淡操這份心麼。
彆說隻是回來晚些,就是一整夜都不回來,又與他有何乾係。
謝琅撐著膝,大馬金刀枯坐片刻,忍著鬱氣,滅了燭,自枕臂躺下。
躺下不久,就察覺到裡麵人極輕地動了動,接著,身下壓著的一角薄被抽了過去。
謝琅:“……”
謝琅也是服氣了,原本打算翻個身,直接麵朝外睡,不想呼吸間,猝不及防又捕捉到了那縷幽淡的草木之息。
他鬼使神差地沒有動,並再度深吸一口氣。
重生以來,他其實睡得並不安穩,很多時候一閉上眼,便控製不住陷入噩夢,夢中全是前世昭獄裡陰暗血腥的畫麵。
大約是前世記憶太深刻,有時半夜裡驚醒,明明手腳完好無缺,他也覺得全身骨頭都在支離破碎叫囂著疼。
掐指算來,這陣子他睡得最沉最熟的一次,竟就是那夜無意間嗅到那縷讓他忍不住沉溺的幽香時。
像藥香混合了某種草木蕪芳,一寸寸安撫著他的骨骼,甚至身體。
而他的身體,冥冥之中,也好似對這種味道十分渴望。
好似在他不知道的某個時刻,受它安撫過很多次一般。
然而怎麼可能。
這種味道,他從未在第二人身上聞到過。
軍中男兒說好聽點是豪爽,說難聽點叫糙,日日弓馬為伴,彆說熏香了,能保持基本的潔淨就不錯了,便是大哥那般講究的,也隻熏中正的檀香。
那日,他一夜無夢,睡到天明,起來後也是前所未有的精神抖擻,以至於他一度懷疑,是衛氏又在使什麼新的陰損招數,讓他沉溺那衛氏嫡孫的美色。
然而那味道除了讓他安神,有一個好睡眠外,又沒有其他淫邪功效。
謝琅心情一度複雜。
因“不受控製、沉溺於一個衛氏嫡孫身上的味道”這個事實,似乎並沒有比落入衛氏精心設計的圈套好到哪裡。
思及此,謝琅忍不住偏頭往裡看了眼。
裡麵人一動不動,似乎已經沉睡。
但謝琅敢保證,多半又是在裝睡跟他演戲。
剛哭過鼻子,怎麼可能這麼快入睡。
謝琅氣悶了一夜,不理解了一夜。
次日醒來,身側已是空的。
謝琅頂著兩眼烏青問孟祥:“什麼時辰了?”
“回世子,剛過卯時……”
孟祥說著,就一眼看到了謝琅肩頭血淋淋的齒印,印在淡色寢袍上,格外紮眼。
“世子,這是?”
孟祥嚇了一跳。
“可要屬下給您上點藥?”
謝琅偏頭看了眼,那血跡早已乾凝,倒是肩頭肌肉,一扯一動,還疼得厲害。
“不用了,他呢?”
謝琅攏上衣袍,問了句。
孟祥心領神會答:“三公子卯時前天不亮就出門了,隻帶了幾盒糕點,說最近早膳都不在府裡吃。”
謝琅忍不住又皺起眉。
國子監,這麼早就開門麼?
這人讀書,是讀瘋了麼?
孟祥眼睛時不時往謝琅肩上瞟一眼,顯然是覺得那傷口詭異,試探問:“那早膳……”
謝琅一擺手:“不用準備了,我直接上街上吃去。”
孟祥應是,自去給他備馬。
雍臨一身乾練勁裝,晃了過來,問:“世子,姚大公子派人來說,城東那家十分有名的玄鐵鋪子進了批好貨,最適合鍛刀,世子下值後可要去瞧瞧?”
“不去。”
謝琅乾脆利落拒絕。
他饞好刀不假,可昨日剛預支了兩月薪俸,給蘇文卿買了份名貴的筆墨紙硯,他是半分多餘的錢也沒有了。
他自幼在軍營裡摸爬滾打,性格混賬,不會體貼照顧人,在北郡時,其實私下裡和蘇文卿相處並不多。
蘇文卿愛讀書,性格文靜,以前跟著二叔到謝府,其實更愛跟在大哥和爹身邊,經常就學問上的問題請教大哥。
可上一世,是蘇文卿不顧性命,盜來令牌,頂著千難萬險,將他一步步從昭獄裡背出去的,蘇文卿隻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要背起身量能足足高出他一頭的他,一路要吃的苦受的累,可想而知。這份恩情太重,即使重活了一輩子,他也不能視若無睹。
所以當二叔無意間提起想給蘇文卿買套新的筆墨時,他立刻將這活兒攬了下來,到摘星樓裡,挑了套最時興的套裝,權當作為兄長的心意。
身為近衛,雍臨顯然很理解主子在錢財上的難處。
便道:“有姚大公子在,自然不用世子爺破費的。”
謝琅冷冷瞥他一眼。
“平日吃酒胡混也就算了,其他事,你記好了,你主子不會花姚氏一分錢。”
說完目光掠下,問:“姚鬆讓人給你送錢了?”
雍臨一怔,立刻跪下,正色道:“他派人給屬下送過三個‘酒壇子’不假,可屬下沒收,全部退回去了。”
世家大族的酒壇子,自然不是裝酒用的。
謝琅點頭。
“算你不糊塗,否則,也不配再掛定淵侯府的腰牌了。”
雍臨眼睛無端一酸,道:“末將自然明白輕重,否則,過去那些年,便白跟著世子爺出生入死了。”
謝琅神色緩了些。
“明白就好,起來吧。”
默立片刻,又吩咐:“姚鬆那邊,就說我剛上任,這陣子忙,改日請他喝酒。”
謝琅和裘英、雍臨一道上街吃早點,三人各點了碗餛飩坐下。
裘英笑著問雍臨:“我看你主子心不在焉的,是不是你沒伺候好?”
雍臨剛挨了訓,不敢亂說話,捧著餛飩默默挪到另一桌,和親兵們一起吃。
裘英隻能問正主兒:“世子有心事?”
謝琅翹著腿,有一搭沒一搭敲著案麵,半晌,問:“你有把人欺負哭過麼?”
裘英嘴裡的餛飩險些沒掉出來。
囫圇咽下,忙不迭問:“世子爺您把誰欺負哭了?”
謝琅不想說了。
隻是心裡忍不住的鬱悶。
因隻要一靜下來,他腦子裡浮現出的,全是昨夜帳子裡,那人伏在他肩上,一麵咬他,一麵輕輕抽泣的畫麵。
無論淌進領口裡的熱流,還是那種肌膚隔著衣料緊密相貼的觸感,甚至是無意識緊攥著他腰側的手指,都令他難忘。
裘英摸著下巴猜:“總不至於是文卿公子吧?”
猜完自己先搖頭:“不可能,文卿公子那樣的脾氣,不會與您起衝突。有二爺護著,您也沒那膽量。”
“難道是雍臨?”
“殿前司兩個不長眼的東西。”謝琅打斷他揣測,換了個問法:“裘副將,你玩過毒蛇麼?”
裘英不是很理解。
“末將沒事為何要玩那種東西?”
謝琅高深道:“有時不是你想玩,而是旁人硬塞到你身邊,你不得不玩兒
。”
裘英:“所以?”
謝琅終於撤下腿,站了起來。
“沒什麼,就是覺得,毒蛇的確很漂亮。”
“在這無趣的上京城裡,試著玩一玩,也許也無妨,就是一個不慎被咬上那麼兩口,讓人膩煩。”
“有時候真想扒開那層蛇皮瞧瞧,裡麵究竟是什麼東西。”
裘英看了眼他麵前分毫未動的餛飩,不解問:“世子不吃了?”
“不吃了。”
“想想怎麼玩兒蛇去。”
裘英看他真背著手走開,神色凝重了些,叫來雍臨問:“世子爺最近又結交了什麼新朋友麼?”
雍臨說沒。
裘英:“那左一個毒蛇,右一個毒蛇,說誰呢?”
雍臨歎口氣。
無端想起昨夜國子學門口,他家世子強把那衛氏嫡孫丟進馬車裡的情形,馬車裡發生了什麼無人知曉,但昨夜回到府裡,世子爺衝了三大桶涼水。
但他不敢亂說,隻能攢著眉頭,同裘英一同發愁。
裘英也吃不下去了,正色道:“世子爺少年心性,若真交友不慎,誤入歧途,便是你我的罪過,你身為近衛,緊盯著些,若發現什麼端倪,立刻告知我。”
雍臨囫圇應下,麵無表情想,交友不慎不至於,隻是,情況恐怕比交友不慎還要複雜麻煩很多。
生米多半已經煮成熟飯。
世子爺床上的事,誰敢管。
**
連續幾日,衛瑾瑜都是早出晚歸,謝琅有時睡得早,都看不到他人影,要不是夜裡睡得輕,能察覺到對方輕手輕腳越過他爬上床,再很輕地鑽到被窩裡的動作,以及帳內遲緩漫起的草木清香,幾乎都要懷疑人沒回來過夜。
如今殿前司兩名副帥已經唯謝琅馬首是瞻,平日見了謝琅這個殿帥,都如老鼠見到貓,恨不得躲著走。謝琅自到殿前司,恩威並施,重整軍規,既以雷霆手段立了幾次威,震懾全司,也頂著當褲子風險,豪闊出手,請司內兄弟連吃了幾頓好酒。
短短數日,便將三萬玄虎衛收拾得服服帖帖。
誰都知道,這北境小侯爺,是個表麵混不吝,實則心黑手辣眼裡容不得沙子的主兒,你敢跟他玩兒陰的,他能比你更損更陰。
吃了幾次大虧後,原本攛掇鬨事的那些世家子弟也都消停不敢輕舉妄動了。
這日謝琅剛走到值房門口,就聽副帥王斌在問另一名副帥吳韜:“眼睛怎麼腫成這樣,磕著了?”
吳韜歎口氣:“彆提了,被那娘們兒給打的。”
謝琅一下停住腳。
就聽王斌倒吸口涼氣:“那姚氏女竟如此凶悍,你怎麼也不知道躲躲?”
吳氏一族在上京城實力隻能排到中等之列,吳韜能入殿前司做副帥,全因攀高枝娶了上京大族姚氏一庶女。雖是庶女,卻比很多小族嫡女都尊貴,脾氣也出了名的凶悍。
“怎麼躲,今日沒讓我跪著舉燈台,已經
是莫大恩賜了。”
王斌是王氏大族子弟,聽得滿臉同情。
“這……老兄你夫綱也忒不振了。”
吳韜道:“也怪我吃酒回去太晚,她嫌我身上酒味太重,熏著她了,重洗了三回,都不肯讓我上床。”
王斌看著他紅腫的眼角,忍不住說:“那你就先彆上唄,大丈夫忍一步海闊天空,直接在書房湊活一夜不得了,何苦受這份罪。”
“你沒成婚,自然不懂。”
吳韜摸著眼角,嘿嘿一笑。
“那種事,忍不住的。”
說完,忽覺一道陰影籠下,謝琅一身緋色蟒服,寒眉冷目,負袖走了進來。
吳韜王斌二人立刻嚇得站起身,規規矩矩行過禮,就想慢慢退下。
“站住。”
謝琅開口。
兩人立刻繃直身體站正。
“統領請吩咐。”
謝琅在主位坐了,視線一掃,果見吳韜眼角腫了好大一塊青紫淤痕,對比之下,忽然覺得自己肩上那塊也沒那麼慘了。
垂目轉動扳指片刻,問:“你剛剛說,什麼事忍不住?”
吳韜聽了這話,想到上回險些失去的男人重要物件,兩條腿本能一軟,險些沒直接跪下去。
他哆嗦著回:“沒、沒什麼忍不住。”
謝琅目光涼涼掠下。
“那你是怎麼把人哄好的?”
“……”
吳韜整個人都不好了。
沒想到這種隱秘之事,都能被上峰大人當場窺破,臉一白,當即笑得比哭得還難看:“就、就那樣哄。”
“怎樣哄?”
“就……”吳韜漲紅了臉:“就床上那點事唄。”
話說到這地步,倒也沒那麼拘束了,吳韜索性道:“夫妻嘛,哪個不是床頭打架床尾和,內子雖彪悍了些,但……對於屬下那方麵的本事,素來還算滿意,屬下隻要比平日更溫存體貼持久些,自然很快將她哄開心。”
謝琅便是再沒經驗,也聽出些意思了。
吳韜素來機靈,見謝琅若有所思,沒應聲,隱約品出點意思,小心翼翼問:“莫非統領大人……和屬下有一樣的困擾?”
他娶得是彪悍的姚氏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