統領大人寒門軍侯之子,娶得卻是上京最煊赫大族衛氏嫡孫。
姚氏的庶女都凶悍如虎,尊貴的衛氏嫡孫,可想而知。何況那位嫡孫還是被太後捧在心尖上的。
統領大人,可不和他境遇一模一樣麼?
甚至比他更慘。
吳韜懷著同情,更進一步打探:“可是夫人和殿帥發生口角了?”
“他?”
謝琅扣著圈椅扶手,神色冷漠。
“他平日在本帥跟前伏低做小,話都不敢多說半句,讓往東不敢往西,你當本帥和你一樣沒出息?”
吳韜大為震撼,目露崇敬。
看起來十分想冒死向上峰
大人請教一下禦妻之道。
謝琅已一擺手:“下去吧。”
兩人如蒙大赦,立刻恭謹行禮,一溜煙退下了。
謝琅靠回椅背,皺了下眉。
剛剛胳膊一動,又扯著肩上牙印了。
真疼。
監正頂著兩眼烏青,匆匆淨了個麵,連早膳都沒有吃,便奔至國子監大門口迎接一早過來巡視的顧淩洲。
“閣老今日要出城巡視京營,沒空過來,特意趕在出發前,提前過來看看。?[]?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隨行的大弟子楊清同監正道。
監正恭謹應是。
一邊引著顧淩洲往內走,一邊道:“還有半個時辰,學生們才開始上早課,眼下大部分正在趕來的路上。”
顧淩洲點頭,問了問今日課業安排和學生出勤學習情況,最後重點囑咐:“後日便是經筵日,經筵堂那邊,可準備妥當?”
監正便知,這位閣老不辭辛苦特意過來一趟,多半為了此事,忙道:“回閣老,一切已準備妥當,北鎮撫和殿前司今日便會提前派駐錦衣衛和玄虎衛過來,保障聖駕安全。”
“從今日起,所有外來人員,外來物品,便都不要入監了,學生們和監中人員進出,也必須持玉牌和腰牌。”
“是。”
“還有經筵堂那邊……”
顧淩洲正說著,路過藏書閣,不意又看到書閣深處亮著的一點燭火。
他不免再次停住腳,打量過去。
在熹微晨光下,終於更加清晰地看清了那展袖端坐的少年郎的眉眼。
“怎麼又是他?”
楊清同樣露出詫異色。
問監正:“他晚上是直接在藏書閣過夜麼?”
監正忙俯身答:“不,藏書閣並不準學生留宿,他是早上監門開了之後才過來的,隻是過來比較早,回去比較晚。”
“隻他自己,沒有仆從跟隨?”
“是。”
監正每日都會事無巨細了解監中情況,自然聽藏書閣的管事說起過衛瑾瑜的情況。
雖然連監正本人也很納悶,這位衛氏嫡孫,為何竟如此努力用功,且永遠是一身顏色素淡的綢袍,從不帶一個仆從,據說飯食也僅是幾塊糕點,簡直半點都不像世家大族子弟。
楊清笑道:“倒是有意思。”
又同師父顧淩洲道:“依弟子看,也許,國子監也應因時製宜,適當地改一改規定,適當給學生提供留宿機會。”
見顧淩洲不說話,楊清又問:“師父覺得此子如何?”
顧淩洲緩緩收回視線。
目光淩厲反問:“衛氏子,你覺得如何?”
楊清倒不敢輕易開口了。
顧淩洲已抬步往前走,冷冷留下句:“若有必要,本輔的值房,可提供給需要的學子留宿。”
監正才意識到這是給自己說的,忙恭敬應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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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琅帶著人到國子監時,錦
衣衛已經提前一步,將整個經筵堂鐵桶一般守了起來。
謝琅要進去,被兩名錦衣衛擋住去路。
“世子見諒,我們指揮使大人吩咐,自今日起,除了掛著北鎮撫腰牌的,其餘閒雜人等,一律不得進入經筵堂。”
言外之意,就是把殿前司排除在經筵堂之外了。
吳韜跟在謝琅後麵,聞言大怒:“聖上命殿前司與北鎮撫一道負責此次經筵安防,你們如此行事,是不是太過分了??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殿前司與北鎮撫同屬天子近衛,背地裡免不了互相較勁摩擦,由於錦衣衛指揮使章之豹是天盛帝親手提拔起來,兩衙之間,天盛帝明顯更倚重北鎮撫,無論私底下還是一起共事,北鎮撫都處處壓著殿前司一頭,若不然,黃純也不會公然把殿前司當自己私衛使喚。
可吳韜萬萬沒料到,北鎮撫敢囂張霸道到如此地步。
謝琅抬手止住他。
“怎麼說話呢,指揮使大人如此安排,定然有指揮使大人的道理,這偌大的國子監,又不是隻有經筵堂一個地方。北鎮撫的兄弟們既然替咱們把最重最要緊的活兒攬了,咱們殿前司多在外圍上點心就是了。”
說話間,錦衣衛指揮使章之豹一身玄色蟒服,從堂內步了出來。他右側麵上有一道長疤,從右側眼角一直蔓延到下頜,如一條醜陋的蛇趴伏在麵上,是某次狩獵中,為救皇帝被猛虎利爪所傷。因為這道疤,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章氏庶子,用半年時間坐上了正三品北鎮撫指揮使的位置。
這是謝琅重生以來,第一次和這位天子鷹爪當麵打交道。
但謝琅對這人一點不陌生。
甚至還有點熟。
上一世,謝氏被誣謀反,讓他在昭獄那間“黑屋子”裡生不如死,嘗遍酷刑,像豬狗一樣趴在地上站不起來的,便是此人。害二叔承受不住酷刑折磨,咬舌自儘的,也是此人。曆時三個月的結案過程,昭獄裡日日都回蕩著謝氏族人的淒慘叫聲。
謝氏滿門血債,他第一個就是向此人討的。
謝氏全族一千餘人死在昭獄裡,他找了軍中最好的刀斧手,剮了此人一千刀,一刀不少。
他能順利活捉此人,是因皇帝縱火自焚時,此人便守在殿前。
“明日就是經筵日,世子怎麼這個時辰才過來?”
不悅語調,將謝琅思緒拉回現實。
謝琅眼底血絲散去,歎口氣,慣常的吊兒郎當語氣:“昨夜拉著司裡兄弟多吃了些酒,早上直接睡過了。”
章之豹早聽說謝琅進了殿前司,狠立了幾次威,把兵權攬到手裡後,就開始帶著殿前司一幫人隔三差五花天酒地,甚至還請司禮監幾個貴璫吃了幾頓席,正事是一樁沒乾,殿前司比裴北辰在任期間軍紀廢弛了一倍不止,如今聽了這話,也沒什麼意外,隻慢聲道:“喝酒誤事,旁的小事就算了,若誤了正事,陷聖上於危難,那是要掉腦袋的。世子以後還是省著點喝為好。”
謝琅唇邊劃出抹笑。
“有勞章指揮
提點。”
等人離開,吳韜直接啐一口:“我呸,一個章氏庶子而已,全因走了狗屎運,救了聖上一命,才鹹魚翻身,成了天子座下一條狗,還真當自己是回事了。”
謝琅摩挲著刀柄,半晌,道:“你也說了,是禦座下的狗,行了,彆廢話,你和王斌,各帶一隊人,把所有能進出的地方守好,鑽進來一條狗,本帥唯你們是問。”
吳韜應了,忽嘿嘿一笑:“聽聞三公子也在監內讀書,殿帥既過來了,是不是要瞧瞧夫人去?”
自打今早聽聞殿帥大人禦妻有道,把金尊玉貴的衛氏嫡孫馴服得服服帖帖之後,吳韜看殿帥大人的眼神便時時透著崇敬,且十分想親眼見識一番,殿帥大人到底如何禦妻,好學以致用,改善一下自己在家中豬狗不如的地位。
謝琅動作輕頓。
隨意撩了下刀:“本帥的私事,也要向吳副帥彙報麼?”
吳韜立刻嚇得告退。
謝琅動了動胳膊,忽然覺得肩上那兩排牙印又有點疼。
正要轉身去盯著巡防事宜,忽見不遠處長廊上走來一個人,一襲素袍,廣袖如雲,玉帶束發,通身雅靜之質,懷中抱著幾冊書,長睫微垂,似在思索著什麼。
謝琅挑眉,大步走了過去。
“好學生,早啊。”
他隔著長廊木欄道了句。
衛瑾瑜抬頭,怔忡片刻,大約沒料到會在此處遇見謝琅,待看清對方通身裝束,立刻明白過來,後日就是經筵日,殿前司自然要提前過來布防。
衛瑾瑜麵無表情看著他,那目光,跟看仇人差不多。
謝琅:“怎麼?禮尚往來,打招呼都不會?”
衛瑾瑜看他優哉遊哉的模樣,想到什麼,問:“你不用去經筵堂麼?”
謝琅抱臂,意味深長道:“閒人一個,比不得夫人,日日起早貪黑。”
“怎麼?夫人是在關心為夫公務麼?”
“禮貌寒暄而已。”
衛瑾瑜隻頓了下步,便目不斜視往前走了。
謝琅盯著那道背影片刻,自轉身忙自己的事了。
聖上出巡,乾係重大,謝琅一整日都需要留在國子監內,親自盯著各處防務,到了中午,吳韜和王斌過來,叫著謝琅一道去國子監的膳食堂用膳。
正是下課時間,堂內已坐滿用膳的學子。
北鎮撫惡名在外,殿前司的名聲也好不到哪裡,謝琅一進來,原本喧鬨的大堂立刻鴉雀無聲。
好在監正提前預留了專供錦衣衛和殿前司用膳的區域,和學生們隔開。謝琅剛帶著吳、王二人坐下,錦衣衛指揮使章之豹也帶人進來了。
謝琅特意點了額外的酒食,犒賞忙了一上午的司中兄弟。
另一頭,負責接引的副監正要奉酒,卻被章之豹嚴詞拒絕。
他似乎還訓斥了句什麼,副監正惶恐請罪。
吳韜遙遙瞧見,低罵了句:“惺惺作態。”
謝琅沒怎
麼注意章之豹,而是掃了幾眼學子用膳的區域。學生們進進出出,一直到他們這桌酒菜都用完,他都沒瞧見那個人。倒是期間蘇文卿和幾個同窗一道進來,看到謝琅,不著痕跡與他隔空點頭致意。
離開時,謝琅狀似不經意問同行的副監正:“所有學生都在此處用膳麼?”
副監正點頭:“是,監內隻有這一個膳食堂。”
謝琅若有所思。
又問:“這個時辰,學生除了用膳,還能乾什麼?”
副監正不明所以,隻當這位新任殿帥是例行調查情況,答:“平日也有一部分學生外出用膳的,不過眼下學監已禁止出入,這個時辰,除了用膳,或是在學堂休息,或是在藏書閣看書吧。”
“可還有現成的熱食?”
“有。”
“與本帥打包一份。”
“是。”
吳韜眼觀鼻鼻觀心,機靈問:“殿帥是給夫人備的?”
謝琅一嗤。
“本帥哪有功夫管他。”
出了膳食堂,謝琅問了藏書閣的位置,按著巡查路線,慢悠悠晃了過去。
正是午休時間,在閣內看書的學生不少,大多三五成群,結伴而來。
謝琅一眼就瞧見了獨坐在最裡麵一張書案後的衛瑾瑜,小郎君廣袖鋪展於地,腰背挺直,長睫如羽,正垂眸專注看書,左手持卷,右手則拿著塊糕點,不緊不慢,小口小口地啃食著。
謝琅忽然想起曾在那隻小書箱裡看到的那些糕點。
本以為他是當閒食的,沒想到是直接代替午膳的。
午膳便如此湊活,晚膳可想而知。
按理這事兒和謝琅沒什麼關係,但謝琅莫名瞧得有些不舒服。
“殿帥!”
輪值的玄虎衛過來,見到謝琅,忙恭敬行禮。
這一聲極響亮,立刻驚動了閣內學生。
聞訊而來的副監正這回倒甚有眼色問:“殿帥可是來尋三公子?”
衛瑾瑜終於蹙眉抬頭,朝外看了眼。察覺到周圍幾個學子都在看向自己,隻能擱下書,把剩下的半塊糕點收起來,納入袖中,起身,走出閣外。
謝琅負手立在廊下,手裡提著一個食盒,眉間是慣常的散漫。
衛瑾瑜並不確定,謝琅是恰巧路過,還是其他什麼,總之,應當不會是特意過來尋他的,隻是他們名義上的夫妻關係,實在容易讓人產生誤解。
衛瑾瑜視線落在那隻食盒上,有些懷疑,謝琅是給那位心上人蘇文卿準備的,隻因不幸路過此處,才被眾人誤解為是過來找他。
偏這時副監正還十分熱情活躍氣氛:“嗬嗬,殿帥是來給三公子送飯吧。”
眾目睽睽下,謝琅直接把食盒遞了過來。
“拿著。”
衛瑾瑜一言難儘望著那國子監特製、印著金絲牡丹紋樣的食盒。
沒接,道:“我吃過了……”
話沒說完,謝琅便直
接把食盒整個塞到了他手裡,轉身走了。
衛瑾瑜皺眉,且莫名其妙。
見人已經走遠,駐立片刻,隻能抱著食盒回了書閣裡。
他對謝琅給蘇文卿準備的飯並無興趣。
然而食盒裡的飯食的確挺香。
放久了,恐怕就要涼了。
本著不浪費糧食的思想,衛瑾瑜終是起身,簡單收拾了一下東西,便到隔壁供學子休息的茶室,跪坐至蒲席上,打開了食盒。垂下眼略略一掃,不禁感歎,不愧是給心上人準備的飯食,有魚有蝦有菜有粥,還有蒸蛋一碗,花樣繁多,種類齊全,皆是極好的滋養之物。
想到謝琅此刻應當挺不爽。
衛瑾瑜忽然覺得,這頓飯似乎也沒那麼難以下咽。
便心安理得獎勵了自己一頓熱乎乎的飯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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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飽食一頓,晚膳衛瑾瑜依舊簡單吃了兩塊糕點,便坐進藏書閣內看書。
臨近亥時,一名魏姓的副監正突然過來,麵容甚和煦同衛瑾瑜道:“顧閣老特意開恩,習書太晚,不便回家的學子,可以到他的值房過夜,公子若有需要,待會兒可到授業堂的值房去找劉掌事,他會帶你過去。”
“公子,今夜要留宿麼?”
顧閣老,便是掌督查院的內閣次輔,顧淩洲。
上一世……蘇文卿的老師。
上一世,謝琅率領二十萬大軍圍困上京,城門守將皆逃的情況下,眼疾嚴重、已經致仕的顧淩洲快馬加鞭從江左趕回,率領門下十三弟子死守上京城門,最終殉城而亡。
連謝琅一個冷血無情的暴君,都感其忠烈,封其為忠烈侯。
顧淩洲極看重蘇文卿這個弟子,謝琅圍城時,蘇文卿還曾奉命去勸降昔日恩師,但兩人不知起了什麼衝突,顧淩洲拒不受降,還當眾宣布與蘇文卿斷絕師徒關係。顧淩洲戰死後,蘇文卿哀痛欲絕,親奉恩師靈位於府中,日日祭拜,連上朝時亦是素衣縞服。
蘇文卿對恩師的感情,感動了不少文人士子。
許多名士都撰寫文章,傳頌這段令人唏噓萬千的師徒情誼。
“公子?”
見衛瑾瑜久不開口,副監正以為對方沒有留宿意願。
也是,值房雖方便,條件畢竟艱苦,對方畢竟是金尊玉貴的衛氏嫡孫。
正要考慮說個轉圜話收場,就見那少年郎抬頭,溫然一笑,道:“閣老施恩,學生感激不儘,就怕占用值房,給閣老添麻煩。”
副監正一擺手。
“這不必擔心。”
“一則,閣老很少在監中留宿,值房裡也沒什麼貴重物品,二則,學生們勤勉上進,閣老也高興。”
衛瑾瑜的確希望可以有一個能自由讀書的空間,左右他孑然一身,無牽無掛,問了副監正能否將藏書閣的書帶去值房讀,得到肯定答複後,便收拾好書箱,去找劉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