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除了韓蒔芳,所有視線都落在了那泰然而坐的少年郎身上。
謝琅笑了聲。
“諸位也真是瞧得起我。”
王公公也一笑。
“誰讓逆犯指名要見世子呢,北鎮撫與戶部也實在是窮途末路了,能不能為陛下分憂,可就全仰仗世子了。”
謝琅便問:“何時去?”
王公公:“前方戰局如火,最好今夜。”
“看來諸位是有備而來呀。”
謝琅擱下茶碗,站了起來,視線卻是看向韓蒔芳,道:“末將來到上京之後,是交了些酒肉朋友,可也僅是酒肉交情而已。按理事涉逆犯,末將不該插手,然既是閣老指示,末將儘力而為便是。不過,末將也有一個請求,還望閣老允準。”
韓蒔芳點頭:“本輔也知,此事為難你了,你有何要求,儘管提出。”
“末將與逆犯見麵,必須有北鎮撫以外的第三人在場。”
王公公眼皮掀了下:“世子這意思,是不信北鎮撫了。”
謝琅一笑:“與北鎮撫無關,我隻是怕人犯萬一出了差池,我謝唯慎這張嘴說不明白。”
最終是韓蒔芳自案後開口。
“唯慎,你思慮周全,本輔答應你便是。”
樹影婆娑,高牆後偶爾傳出一聲尖銳的夜梟叫聲,暗夜籠罩下的北鎮撫仿佛一頭吃人不吐骨頭的怪獸。
謝琅站在北鎮撫大門前,雙目沉沉望著府衙深處。
門簷上懸掛的燈籠投下幾縷昏黃光線,映著他俊美冷峻側顏。
“世子,請吧?”
王公公立在側後方,展臂做了個“請”的姿勢,旁邊還立著另一名戶部官員。
謝琅沒有動,也沒有說話。
裂骨之痛猶在眼前,這是重生以來,他第一次覺得自己離前世這般近。
王公公也不敢出言催促,對方畢竟是謝氏世子,身份貴重,北境三十萬大軍,那是連京中諸世家都忌憚的存在,他一個司禮監內宦,豈敢不敬著。
“夜梟少見,因為此物隻愛待在有死人爛肉的地界,不想北鎮撫裡竟有此稀罕物。”
謝琅緩緩開了口。
王公公乾笑兩聲,道:“定是值夜的人偷懶,才讓這些畜生偷溜了進來,待會兒雜家就讓他們統統驅走。”
“不必費事了,離開此處寶地,它們還無處覓食呢。”
謝琅抬步走了進去。
王公公帶著兩名錦衣衛跟上,戶部官員則走在最後。
到了昭獄入口,王公公道:“按照規矩,世子得解了佩刀入內。”
謝琅乾脆利落地卸了刀,丟到一邊。
問:“人關在哪裡?”
王公公道:“黑屋子。”
這三字一出,一種無形的陰森氣息立刻在空氣裡漫開。
在大淵朝,上到文武百官,下到普通百姓,幾乎無人不知北鎮撫黑屋
子的存在。黑屋子一百八十餘般酷刑,鋼筋鐵骨亦能碾碎,舉凡進去的人,都是九死一生。便是生,也多半是半死不活,殘缺著出來。
上一世,謝琅一身北境戰場淬煉出來的硬骨頭,便是在黑屋子裡一根根被碾碎。
他是因為武藝高強,又是北境軍少統帥,所以甫一進昭獄,便直接被關押進了黑屋子受審,一開始就用酷刑重刑。謝琅沒有想到,姚鬆一個半點武藝不通,平日隻知花天酒地的紈絝,也被關進了黑屋子裡。
黑屋子,顧名思義,是指一間間由石頭砌成的石牢,三麵石牆,一麵柵欄,裡麵沒有窗戶,見不到一絲太陽光亮,所以稱為黑屋子。
穿過長長的甬道,王公公引著謝琅在一處石牢前停下。
跟著後麵的錦衣衛點亮了甬道裡的燈,謝琅站在石牢前,隔著鐵製柵欄,看到了蜷縮在牆角的人。
準確說,是一團血肉模糊的人。
姚鬆披頭散發,手腳皆戴著沉重鎖枷,單薄的囚服上全是顏色深淺不一的血跡,以一個古怪的姿勢蜷曲在牆角。
幾隻蒼蠅繞著他嗡嗡飛著,不是落在傷口上,舔舐著血。
乍然見到光,姚鬆也沒什麼特彆反應,直到王公公上前,說了句“姚鬆,謝世子來看你了,”姚鬆整個人方被觸動某種機關一般,劇烈哆嗦了一下,接著艱難轉過臉,朝甬道方向看來。
一張布滿血汙的臉。
看到謝琅一瞬,姚鬆眼睛驟然透出亮光。
想伸出手,卻不可得。
謝琅沉默看著,半晌,偏頭對王公公道:將他的鎖枷打開,我保證他安全。▲”
“隻要世子需要,北鎮撫無條件配合。”
王公公一揮手,兩名錦衣衛立刻進到牢裡,一左一右合力卸掉了姚鬆身上的重枷。
“你們……都出去。”
“我要……單獨和唯慎說。”
姚鬆閉著眼睛道。
這話顯然是對王公公一行說的。
王公公沉吟片刻,倒真帶著隨行錦衣衛離開了石牢,轉身之際,同那名戶部官員道:“有勞王大人了。”
王大人畢恭畢敬目送他離開。
等四周安靜下來,姚鬆方睜開眼,看著謝琅笑道:“我就知道……他們一定會叫你過來的。”
“我也知道——你謝唯慎一定會過來的。”
“我姚鬆朋友遍上京,可真正講義氣的,隻有你一個。”
謝琅進了牢裡,將手裡的食盒放在地上,取出一個粉青酒壇和幾樣小菜,一一擺到姚鬆麵前。
姚鬆看著那酒壇笑道:“是二十四樓的信陵冬雪,一壇要兩百金呢,我果然沒叫錯人。”
謝琅盤膝坐下,淡淡道:“你口中稱我為兄弟,今日卻是要害我。”
“就當是你欠我的吧。”
姚鬆不否認,再度笑了聲,道:“唯慎,我知道,當初你與我交朋友,不是看中我姚鬆這個人,而是衝著姚氏,衝著我爹那
個兵部尚書來的。”
謝琅沒有反駁。
隻道:“既如此,你為何還要叫我過來。”
姚鬆仰頭艱難喘了口氣,靠在柵欄上,道:“因為這世上的人相交,誰還不帶著點目的呢。不止你,那些素日環繞在身邊的人,誰又不帶著目的。可有目的的人有,如你一般合我性情,讓我真心欣賞的卻少。”
姚鬆兩眼直勾勾望著石牢頂部。
昔日錦衣風流,睜著一雙桃花眼肆意歡笑不知人間愁苦的紈絝公子哥兒,眼底隻有死灰般的靜。
“我多想再看一看,外麵的太陽,再看一看,上京的繁華……可惜啊,可惜啊。”
謝琅視線落到姚鬆的雙腿上。
姚鬆道:“不用看了,徹底廢了。”
謝琅默了默,伸出手,放在那凝滿烏黑血跡的褲管上,他毫無阻隔的摸到了那以奇怪姿態斷裂的腿骨,這遙遠而熟悉的觸感,一時間,隻覺自己全身骨頭也痛了起來。
“唯慎。”
姚鬆望著謝琅,忽然眼睛一紅,滾出兩行淚道:“以前我是最怕死的,現在,我連做夢都在盼著自己早點斷氣。”
“我怕疼,真的怕疼啊。”
“你說,我怎樣才能死去呢?”
謝琅回答不出來。
因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這種生不如此,每日在噩夢與煉獄中醒來,眼睜睜看著昔日引以為傲的骨骼、尊嚴被一寸寸碾斷的滋味。
姚鬆無聲一笑,笑中繼續滾著淚。
“還記得咱們以前常聽的那首曲子麼。寸寸柔腸,盈盈粉淚。樓高莫近危闌倚。平蕪儘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