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裡,剛洗完澡的木槿渾身濕噠噠的還在往下滴水,一旁的夏有才衣服也被濺濕了好大一片。
一人一熊並排站著,像是剛被家長從河邊揪回來的孩子,頭垂得老低,麵對沈斌和他的回訪小組,委屈得呼吸都不敢太大聲。
“能讓我給胖娃兒擦乾淨不?”看木槿冷得直發抖,夏有才試探地問道,“這大冷的天容易著涼。”
沈斌點點頭,“嗯。”
夏有才從屋裡又拿出了幾條乾毛巾,在木槿的身上仔仔細細又擦了一遍。秉持著“一塊毛巾擦腚不擦臉”的原則,他又把自己口袋裡的小手帕掏出來,像給孩子洗臉那樣把木槿的臉給抹了兩圈。
擔心它的耳朵裡進了水,還把手帕的一角撚了撚放進它耳朵孔轉了兩圈。
“嗯,嗯。”
洗完澡的木槿愜意地搖晃著身子,把身上的水都甩了出來,看看周圍那些熟悉的麵孔,打了個哈欠後,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剛洗乾淨的屁股,立馬又被土染成了焦黃。
在一旁的回訪小組各個都成了陶瓷娃娃,一會點頭、一會搖頭,臉上的表情喜悲參半。
喜的是,夏有才對木槿是真的好,視如己出,完全把它當成了自己的孩子;
悲的是,按照規定他剛才的行為可全是扣分項啊!
違規一兩條還能當做沒看見,這一整套流程下來,跟非機動車道上酒駕高速逆行闖紅燈有什麼區彆?
見回訪小組一個個不情不願地在記錄冊上做標記,夏瑤也跟著皺起了眉:“爹,我不是跟你說了嘛?木槿不能洗澡洗這麼勤,這大冬天的,萬一著涼咋辦?”
“咋會著涼啊?”夏有才抖摟著手裡的毛巾,不以為然道,“要是你們不耽誤我,把屋裡的小火爐抬到木槿房間裡,烤一會就乾了。”
眾人:???
這麼說來,得虧他們回來得早啊!要是回來晚點,這不又要扣大分了?!
沈斌疲憊地捏了捏眼角,再次向他重複道:“老夏啊,熊貓跟咱們人不一樣,你覺得對它好,未必就是真的好。你說你這麼給它洗澡,萬一它一激動,抬手扇了你一巴掌,把你傷了可咋辦?”
熊不是孩子,熊貓和人不一樣。這句話他不知道向夏有才解釋了多少遍,每次來都得老生常談地念叨幾遍,夏有才耳朵沒長繭子,他的喉嚨都快長繭子了。
“不會不會!”
夏有才胸有成竹地走到木槿身邊,伸手摸了一把木槿的大腦瓜:“胖娃兒有分寸的很,彆說扇我一巴掌,平常碰我一下都小心翼翼的嘞!”
一旁的周凱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不可思議道:“熊貓竟然這麼聽話嗎?我記得它開始有‘食鐵獸’的彆名,相傳古代還是蚩尤的坐騎,特彆凶殘啊!”
看著木槿那張憨態可掬的大臉蛋子,周凱拿出相機忍不住想拍一張照片,擔心它會受驚發狂,於是又把相機收了起來。
“害,那都是書上瞎說的!”
夏有才走到木槿身邊,輕輕掰開它的嘴,把手臂放在了它的嘴裡,“你看,木槿乖得很,你就是把手放它嘴裡,它都不敢咬。”
這還不夠,為了向他證明木槿又多麼溫順,夏有才甚至還把頭湊了過去。
也就是木槿的嘴巴不夠大,要不他高低地給他表演一個什麼叫“熊口逃生”。
“爹!”
“老夏!”
夏瑤和沈斌異口同聲道。
他們想方設法地想要群眾知道熊貓的危險性,他倒好,上趕著要拆台子。
沈斌又掏出了那本記錄冊,威脅他道:“你再這樣,我可真要扣分了。”
“好好好,我知道了,知道了。”
夏有才摸了摸後腦勺,不情不願地從木槿身邊走開,嘴裡還小聲嘀咕道:“彆的本事沒有,就會拿扣分來威脅。”
餘光瞧了眼木槿,夏有才又把心裡的那點壞話,一同通過目光傳遞給了它:他不讓你跟爹玩,咱以後不跟他親了,哼!
“野外的熊貓大多比較凶,不過木槿是人工養育的,性格會好很多。”
沈斌把周凱往身邊拉了拉,刻意拉遠了他和木槿之間的距離,繼續說道:“但是從專業角度來說,就算是人工養育,也不能完全保證它沒有攻擊性,說到底,熊貓還是熊,不可能像家養動物那樣溫順。”
“這樣啊。”
周凱若有所悟地點點頭,手裡的筆快速記錄著沈斌所說的要點。
“那一般什麼行為可能會激怒它們呢?我們普通人要是碰到熊貓,該注意些什麼?”
沈斌:“首先就是不要靠得太近,不要以為它不呲牙就是脾氣好,要是靠得太近,它們幾秒內就會把你撲倒;其次就是不要大喊大叫,不要想著能恫嚇它們,弄不好它就會給你一口……”
周凱的手速很快,沈斌一邊說他一邊記,短短一會功夫就洋洋灑灑寫了半張紙。
看得出來,他是真的對熊貓這個物種充滿了好奇,也真的是對熊貓一無所知。沈斌說的每一個字他都抄錄了下來,同時又在旁邊做了一些批注,寫明了自己的理解。
夏瑤總覺得周凱哪裡怪怪的,可又說不上來哪裡奇怪。
因為他看木槿的眼神,不像是在看動物,倒是像在看一件閃閃發光的寶物,好像它身上的每根毛發都是價值連城,用貪婪來形容最合適不過。
城裡的記者,都像是他這樣嗎?
“噠!唔……噠!”
他們在這邊正說著碰到熊貓的注意事項,那邊,剛被教訓過沒多久的夏有才又和木槿玩兒起來了。
夏有才像哄孩子那樣雙手擋在臉前,每次張開手都會發出搞怪的聲響,並且跟著變換臉上的表情,一個個鬼臉把木槿逗得“咯咯咯”笑個不停,沒嚼完的竹子都順著嘴角掉了下來。
木槿最喜歡看夏有才變鬼臉了。
熊貓不像人類那樣可以隨便做出各種表情,所以看到夏有才嘴歪眼斜、斜頭歪腦的動作會覺得很
滑稽、很驚奇。
看完後摸一摸自己的臉蛋和耳朵,它也想像夏爸爸那樣做出很多表情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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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也做幾個鬼臉吧?”夏有才挑了下眉,問道。
木槿沒吭聲,不過它停止了咀嚼的動作,一張嘴,把嘴裡沒咽下去的竹子都吐了出來。
它這是聽懂了。
夏有才走近了些,兩隻手在木槿的臉上揉來揉去,完全把它的大臉蛋子當成了一團黑白色的麵團子。
木槿配合極了,任由他怎麼擺弄也不掙紮,覺得不舒服的時候頂多是甩甩腦瓜,一點沒有想發飆的意思。
雙手把它的兩隻耳朵壓下去,這是小海豹;
一隻手試著把耳朵往中間靠攏,另一隻手輕輕推著它的小鼻頭,露出四五顆小門牙,這是小兔子;
輕輕拉出它的小舌頭,然後……
“老夏!”
沈斌的音調又高了一個八度,嚇得木槿都跟著抖了一下,嘴巴一閉,差點咬住夏有才的手。
快速地翻動著手裡的記錄冊,這次沈斌是真的忍無可忍了:“扣分,這次說啥都得扣分!”
他和回訪小組的人都還在這呢,夏有才都敢這麼明目張膽地犯規,他們要是不在,那夏有才還不天天騎著木槿滿村兒跑啊?
晚上,為了迎接回訪小組和周凱記者的到訪,李招娣和夏有才做了滿滿一桌子的菜,又是臘肉又是炸貨,還有下午剛做的幾個牛肉粉條盒子。
“這這這,這也太豐盛了。”看著滿桌子的飯菜,沈斌不知道該從哪裡先下筷子了,“都是自己人,不用這麼客氣。”
夏有才往他的碗裡夾了好幾個炸丸子,“忙了一年嘛,就得多吃點好的。”
吃著那隻巴掌大小的牛肉粉條炸盒子,周凱不由得驚訝道:“嗯!這個真好吃,原來牛肉也可以這麼做啊?!”
“前幾天就買了二兩牛肉,家常菜,將就著吃哈。”見他愛吃,李招娣又給他夾了一個。
周凱塞得滿嘴都是肉,口齒不清道:“謝謝,我們家牛肉一般就是煎著吃,很少會這麼吃。”周凱指著盒子裡的東西,又問,“這個糯糯的東西是什麼?吃起來很有嚼勁啊。”
“紅薯粉條,”李招娣驚訝道,“怎麼,你沒吃過啊?”
周凱搖搖頭,又咬了一大口。
把沈斌麵前的小盅斟滿,夏有才問道:“這次你們在村子還是隻呆一天?明天下午走?”
“大後天走,”沈斌吃著碗裡的菜,解釋說,“這不是過年了嘛,所以多呆兩天,下次來可又得一個多月了。”
“三天啊?!”
聽到這個數字時,夏有才不禁撇了撇嘴。
沈斌沒說話,拿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
他知道夏有才心裡在想什麼,自己呆得時間長,肯定會看到不少夏有才照顧木槿不妥當的地方,要是扣分太多,下個月他的補助款說不定就隻有十五塊了。
“所以啊,老哥,你還是彆想些有的沒
的了。”
“沈領導說得對,”李招娣跟著幫腔道,“人家照顧木槿那是有章程的,你就得按照規定來養,不能想一出是一出。”
見夏有才臉色不太好,沈斌也開口安慰他道:“夏老哥出發點是好的,也是為了木槿嘛,隻是方法上欠妥當。夏瑤同誌可是養熊貓的一把好手,有她幫著指導,肯定沒問題!”
“我經常說我爹,讓他彆喂那麼多,但是他不聽啊。”夏瑤無奈道。
夏有才不服:“我哪不聽了?我也沒喂多少嘛。”
“第一個胖了五斤,第二個月胖了七斤,今天量完又胖了十一斤。”一旁記錄數據的助手默默說道,“木槿這小半年就胖了快二十斤,我下午摸它臉的時候,都快摸不著骨頭了。”
夏有才:“胖點好啊,敦實,不會被欺負。”
眾人:???
它又不放歸,還有誰還能欺負它嗎?
放下了手裡的酒杯,沈斌是真的好奇:“老哥,你平常都喂它啥啊?能把它喂胖二十斤?木槿的體重停在二百斤得有幾個月沒變了,怎麼住到你家來幾個月就胖了這麼多?”
“真是沒咋喂,”夏有才急忙解釋道,“一天也就多喂個八九斤,可胖娃兒吃得多,屙得也多啊,這一吃一屙也長不了多少肉,頂多有時候喂兩口大米飯,也沒彆的了。”
李招娣:“你看著是不長肉,又不是吃到你肚子裡,說得輕巧。”
不止是沈斌,夏瑤也是納悶得很。
按理說,木槿吃得也不算多,甚至還比幺幺吃得少,體重怎麼就能飆升得這麼快?難道真是因為山市的竹子養熊,營養更豐富?
忙活了一天,吃完飯大家也都犯困了。
近幾天都要在村子裡過夜,夏家又沒有多餘的地方,所以幾個助手跟著夏有才去了村長家,讓他幫著聯係看誰家有多餘的空房可以住人。
沈斌也沒閒著,繼續給周凱講述著木槿從小到大的經曆,還有關於照顧熊貓的一些注意事項。
徐壯實的新衣服不知道什麼時候刮破了一個口子,夏瑤正在煤油燈旁邊用紅線給他縫衣裳。
“我看豬食晾得差不多了,得喂了吧?”李招娣擦擦手從廚房出來說道。
每天晚上吃飯時把豬食煮上,吃完後晾一會,正好可以送去豬圈喂豬。
過年了,豬也得吃點好的不是?
豆腐渣、紅薯葉還有各種野菜,最後再加點玉米麵和雜糧麵煮煮,味道也是香得很呢!
夏瑤扯著手裡的線頭,說:“等會吧,等我給壯壯的衣服縫完就去。”
“那豬食都涼透了,”李招娣把身上的圍裙摘了下來,“我去幫你喂吧,涼了吃容易鬨肚子。”
夏瑤:“成,那您慢點。”
去廚房裡盛了滿滿一桶豬食後,李招娣一步一挪地從屋裡走出來。
夏瑤盤腿坐在床上專心地縫著衣裳,聽著外麵李招娣的腳步越來越遠,可還沒聽到大門關上的聲音呢,她的腳
步卻忽然停了下來。
“剛吃完飯,又餓了?”
停在院子中央,李招娣甩了甩勒紅的手,扭頭看了眼房間裡的木槿。
木槿坐在鐵門前,兩隻手打在鐵欄杆上,jiojio也從裡麵伸了出來,看到李招娣拎著桶從院子裡經過,它趕忙哼了兩聲。
“嗯,嗯。”
木槿吧唧著嘴,目不轉睛地盯著李招娣身前的那隻木桶,口水止不住地流。
“你爹等會就回來了,等著讓他喂你吧,我可不喂,”把袖子編高了一些,李招娣幽幽地說道,“領導們今天都來了,我可不想聽教育。”
木槿不吭聲了,爪子和jiojio也不動了,隻是靜靜地看著她。
被木槿這麼一盯,李招娣的心瞬間就軟了:“看我乾啥?我真不能喂,喂了你,你以後的夥食費可就少了。”
木槿還是沉默地看著她,伸伸脖子,讓她看到自己咽口水的動作。
“那就一口,隻能吃一口。”
李招娣回頭看了眼,確定沒人發現後,用大木勺從桶裡舀了一大勺豬食,快步走到小屋門口,遞到了木槿的嘴邊,“吃吧,今天放了點馬齒莧,嘗嘗咋樣?”
“嗯!嗯!”
一有吃的,木槿立刻就高興了,張開嘴吃著勺子裡的豬食。
胖豬豬吃豬食,好像沒什麼不對?
見木槿吃得滿身都是,李招娣趕忙用掛在旁邊的抹布替它擦著嘴:“吃半口撒半口,咽得還沒浪費得多。”
李招娣嘴上抱怨著,下一勺卻盛得更稠了,把湯水都篦了出去。
遞到木槿嘴邊讓它捧著勺子吃了一會,見最後勺子裡還剩了點,李招娣索性扶著它的腦瓜,舉起手裡的勺子在它的上顎上刮了一下,把粘在上麵的菜葉子和豆腐渣全都刮進了它的嘴裡。
“這下吃飽了吧?”
吃飽後,木槿伸手摸了摸嘴上的殘渣,搖晃著耳朵滿意地打了個嗝,這才抬起屁股慢吞吞地回到了房間的小角落。
看著李招娣手裡拎著的豬食少了小半桶,夏瑤瞬間就明白過來木槿是怎麼長得這麼胖了。
……
沈斌和周凱一來,夏瑤更不好往山裡跑了。
光是沈斌他們小組的人還好說,打個馬虎眼就過去了,倒是周凱不好糊弄,記者出身的他嗅覺敏銳,就憑夏瑤那撒謊的水平,分分鐘被他識破。
可是冬天山裡的吃食本來就少,幺幺又要給平平安安喂奶,要是不多給它們補充點營養,怕是要餓肚子了。
往竹筐裡裝著東西,夏瑤不放心地問:“我一會該咋說?您知道,我不會撒謊。”
大過年的又是在山裡,一個人出門總會顯得有點奇怪。
夏瑤最不會說謊,要是沈斌和周凱他們問起,多半要露餡。
“你啥都不用說,自管往外走就行,”幫著夏瑤把幾個窩窩頭藏進竹筐裡,李招娣壓低了聲音道,“有我和你爹,有啥話我倆幫你說。”
這些窩窩頭是她平時蒸白麵饅頭時一起蒸的,一次蒸幾個,兩天就能攢下半籮筐。
院子裡,周凱正在向沈斌他們請教關於熊貓的知識,想來應該是不會在意她筐裡裝得這些東西的。
“爹,娘,我回家拿點東西,一會回來。”出門時,夏瑤有模有樣地說了一聲。
結果話音剛落,周凱就立刻喊住了她:“夏瑤同誌,聽說你有孩子了,大過年的,把孩子帶回來一起過年吧。”
“對啊,來了這麼多次,好像還沒見過夏瑤同誌的孩子呢,”周凱這麼一說,沈斌也跟著想起來夏瑤有孩子的這回事了,“這大過年的,總不能讓兩個孩子在山裡過,怎麼不一起帶回來?”
夏瑤:“孩子……”
“孩子被他爹接走了,”李招娣趕忙替夏瑤接上了他的話,“孩子他爹家裡親戚多,過年帶著孩子走親戚,頭幾天就給接走啦。”
“是啊,”
夏有才也跟著拍了一下腿,煞有其事道:“好幾年了,回回過年都把孩子接走,不出正月都不把孩子送回來。”
李招娣和夏有才那可是在山村裡活了幾十年的老江湖,撒謊不說有多麼天衣無縫吧,起碼一般人根本聽不出來是真是假。
從未出現過的孩子一下子勾起了周凱的好奇,記者的直覺告訴他,這事情並不像想象得那麼簡單。
周凱:“孩子今年多大了?”
李招娣:“一個六歲,一個三歲。”
周凱:“男孩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