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是隔壁長新村的,叫許守財。
來時他跑了一路急得滿頭是汗,跟著他回去時騎夏瑤的自行車帶上她,更是馬不停蹄,生怕多耽誤一分鐘。
在後麵跑的徐壯實剛開始還能跟上,沒一會就被落了幾十米遠。
聽著他急促的呼吸聲,夏瑤也莫名緊張起來,不禁問道:“許大哥,到底是什麼情況?”
“我,這,那熊貓……”許守財的兩隻腳在蹬車,腦子卻早一步飛回了家,以至於半天都說不出一句囫圇話,“我也不知道咋說,到了,到了你就清楚了。”
來到長新村時,村口有烏泱泱的十幾個人在守著,他們仿佛像是踩在一口熱鍋上一樣走來走去,半刻都停不下來。
見到許守財帶著夏瑤回來後,他們紛紛迎了上去,眼神裡透著看到希望時的歡喜。
“夏瑤侄女兒是吧?你可來了!”
“走走走,咱們快去看看熊貓熊去。”
雖說兩個村子離得不算遠,相互都能搭上一點關係,可他們這親熱的樣子著實讓夏瑤有些意外,尤其是許守財的母親和父親,見了她比看見自家閨女還親。
這些人夏瑤多多少少有些印象,供銷站、山路、集市……都是在不同地方見過的麵孔。
夏瑤不善交際,見到他們就跟陌生人一樣從不打招呼。倒是夏有才和李招娣,在同一片山上住了幾十年,每個都能叫上名字和稱呼來。
見他們不像是有什麼惡意,夏瑤這才稍稍放心了一些。
“到底是咋回事?路上許大哥也沒跟我講清楚。”進村的路上,夏瑤又問道。
走在前麵的許父歎了口氣,解釋道:“我家的熊貓熊不愛吃東西了,喂它啥都不愛吃,整天也沒個精神。找了大夫來看,說不是啥子病,我們沒辦法,才麻煩你大過年的走這一趟。”
“閨女,你放心,我們肯定不會讓你白忙,”跟在旁邊的許母牽過她的手,手心的溫暖瞬間驅散了路上的寒意,“要是能把它醫好,嬸子一定給你包個大紅包!”
夏瑤推辭道:“不用不用,不用這麼客氣。”
比起要個大紅包,夏瑤更想把肚子裡那一籮筐的問題問出口,可他們根本就不給自己提問的機會。
路上,你說一句、我搭一語,不一會就把她拉到了家裡熊貓住的地方。
許家的院子很大房子也多,除了住人的那個大房子外,西邊和東邊還各有一個小房子。西邊的房子裡堆著家裡的雜物,東邊的房子則住著他們家裡養的熊貓。
住著熊貓的那間房像是一件打了無數補丁的舊衣裳:原本破爛的地方被補上了新的紅磚,房頂上的舊瓦片裡也摻進了幾片顏色不同的新瓦,還有那腐朽的舊門框,裡麵也被嵌上的新的鐵門。
這房子少說蓋了有十幾年,陡然這麼一翻新,自然是為了裡麵的新住客。
房子的角落裡,蜷縮著一個灰撲撲的身影,身上的毛像是在泥地裡滾過又拉去過了一遍水
,臟兮兮、亂糟糟,一綹一綹的。
熊貓背對著門的方向,聽到有人來,它警覺地聳了聳耳朵,卻沒有要轉過身的意思。
它的體格很大,骨架目測比木槿還要大一圈,身上的肉卻不多,像是在骨架上糊了一層薄薄的紙。
夏瑤問道:“它多大了?”
許家三口對視了一眼後,搖搖頭,“不知道。”
夏瑤:???
“它是我們從山上抓……”
“什麼抓啊,是救,”許父的話說到一半,被許母用手肘頂了一下,提醒他道,“它是我們從山上救回來的,我們也不知道它是怎麼個情況。”
因為長新村要修路,附近山頭上那些大的動物都去了更遠的山林。
快要過年了,村民們以為山上不會有什麼野獸,便想著上山抓些野雞、野兔什麼的回來打牙祭,沒成想就碰到了它。
長新村附近從來沒有出現過熊貓,他們見這隻熊貓又臟又瘦,想著它應該是逃到這兒來的,擔心它會跑下山嚇到彆人,於是便把它帶回村裡養了起來。
“逃?”夏瑤狐疑道。
許守財回答說:“山上的竹子不是都開花了嗎?開花後竹子就枯了長不出筍子,沒有吃的,熊貓可不得逃嘛。”
真是越說越離譜。
竹子開花這事又不是最近才有的。不說每年,起碼每十年山上都要有一片竹林枯萎重生。
而且就算有一片竹林枯了,熊貓也能找到彆的竹林,嚴格意義上來說,這根本不會影響到它們。
“逃”這個說法並不成立。
“山上有很多竹子的,”徐壯實替夏瑤向他們科普道,“枯了一片還有很多片,熊貓有很多很多可以吃,不會餓肚子的。”
聽徐壯實那傻裡傻氣的音調,許家的一雙父母臉上寫滿了嫌棄,完全沒把他的話放心上:“你懂啥?報紙上都說了,從去年開始山上的竹子都得開花,你能比人專家還懂嗎?”
許母接上了他的話,跟著附和道:“就是啊,遠的不說,光是我們村後頭就有片竹子開花了。熊貓熊靈性著呢,肯定是感覺到山裡沒糧食了,才找咱們救命的。”
所以啊,他們把熊貓熊帶回來是一片好心,為了行善積德。
給它提供吃,給它提供喝,雖然這地方是小了點,可不比山裡安全嗎?總比在群山之間流浪著找東西吃要好吧。
“原本它都胖回來點了,結果這幾天不吃飯,一下子又瘦了。”
怕他們不信,許母還把夏瑤拉到西邊的房子裡麵來看,房間裡都是他們從山上給它囤的“口糧”,砍斷了多餘的葉子和細枝,壘起來有一人那麼高,少說夠它吃個五六天的。
許守財:“光是這些竹子我們就砍了一個下午,頭兩天它還吃點,這兩天是一點都不吃了。”
“啊……你們隻給它吃竹子嘛?”
徐壯實走上前拿起一根竹子,一摸就知道放得時間長了,硬邦邦的沒剩多少水分:“不喂它
吃筍子嗎?還有小蘋果、南瓜、紅薯、窩窩頭?”
“啥?”
聽到這麼豐盛的菜譜,許父都聽傻了,原本焦急的臉色又陰沉了幾分:“熊貓熊不就吃個竹子嗎?還能吃這些東西呢?”
夏瑤沉默了很久,出來後又回到了熊貓住的那間房。
外麵的天色暗了下來,村子不少人家都飄出了飯菜的香味。興許是餓得太久了,那隻熊貓慢悠悠從地上站了起來,朝著放在牆根的竹子走了過去。
借著外麵微弱的光,夏瑤終於看到了熊貓的正臉。
它的臉比身上還要瘦,空洞的眼神裡沒有任何的情緒,隻剩下空洞,就連行動也很僵硬、木訥。就像是一隻用木頭雕刻出來的玩偶,隻有軀殼,沒有靈魂。
哢吧!哢哢……!
它把一截竹子遞到嘴邊,用力咬了一口,那些竹子脆的很,兩口下去就碎成了渣渣。
沒有味道、沒有水分,熊貓簡單嚼了兩口就仰著脖子咽了下去,看得出它很不喜歡吃這些乾透了的竹子,隻是為了生存,它也隻能硬著頭皮吃一些。
還沒吃完一節,它就把剩下的竹子丟到了地上,慢吞吞地回到自己的小角落,它再次蜷縮成團,把頭埋在了手臂之間。
啪!啪啪!
門外倏地響起了幾聲炮響,緊接著就是孩子們打打鬨鬨的動靜。
熊貓似乎早就習慣了這樣的驚嚇,它沒有表現出丁點的暴躁,隻是又把頭埋得更深了一點,身子也在跟著瑟瑟發抖。
“咋樣,它這到底是咋回事?”
見夏瑤觀察了半天,嘴裡還不住地歎氣,許父問道:“到底還有救沒救了?”
夏瑤:“我說得不一定都對,可是要想它有好轉,你們可能得多在它身上用點心。”
“你說你說,隻要你說,我們一定照辦!”許母跟著點頭道。
“第一就是這吃,熊貓不能總吃放久了的乾竹子,得吃新鮮的,最好能有點筍。水果什麼的可以沒有,不過可以再喂點紅薯、蘿卜這些菜。”
“第一就是住的地方,有點太潮了,它房間裡的屎得勤清理著點,地上彆弄太濕,要不身上的皮毛容易漚爛。”
“還有就是外麵的炮聲,熊貓喜靜,彆讓它總聽到這一驚一乍的動靜。這熊貓還算是安靜的,要是碰到個脾氣不好的,肯定得從門裡衝出來撓人不可!”
……
夏瑤叮囑了許多要注意的事,越往後說,語氣越平淡。
因為她知道,就算全部說出來他們也不一定會改。
吃喝還好說一點,唯獨這炮聲,光是他家就有一個愛放炮的小孫子呢,外麵的桌子上還放了一掛鞭炮,想讓他們不放炮?怎麼可能。
不過,她還是儘己所能地把自己知道的都說了出來。
儘人事聽天命,哪怕他們按照她的話多做一點,熊貓也能多一分快樂,何樂而不為呢?
他們依次把夏瑤的話都記了下來,怕記錯,還一邊掰指頭
一邊跟她念叨了一遍,看著真像是要按照她交代的來處理一樣。
許父:“行,那我們先按照你說的改,過幾天你再來幫著看看,成不?”
“可以,到時候讓許大哥去找我就行。”夏瑤應允道。
大過年的把夏瑤找來,自然是要給些壓歲錢的。許母從兜裡掏出一塊紅紙,很大方地往裡麵塞了一毛錢:“夏瑤侄女,今天麻煩你了。給你包個壓歲錢,來年身體健健康康,一切順利哈!”
“謝謝嬸。”
既然是壓歲錢不是酬金,夏瑤便沒有推搪,爽快地收了下來。
臨走時,夏瑤倏地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於是對他們問道:“對了,你們是怎麼知道我懂熊貓的?”
夏瑤在動物園當飼養員這事兒,隻有村子裡的人知道;當時各個村子申請領養木槿,也是夏有才和李招娣出的麵。
就算是知道有人了解熊貓,他們也該是想到夏有才和李招娣才對,一進門就點名道姓要找自己,這實在是太奇怪了。
許守財答道:“就長坪村的那個小李,李長富,他跟我說的你。說你是什麼養熊貓的大名人,什麼記者采訪你、報道你,關於熊貓的啥事兒你都清楚!”
夏瑤:???
李長富?這又是誰啊?!
飯桌上,夏瑤向爹娘提到了李長富這個名字。果然,他們不一會就從腦海裡找到了關於這個的記憶。
“李長富?是那個老李的兒子不?”李招娣向夏有才確認道。
夏有才夾了一筷子菜,“哎呀,不是那個老李,那個老李家是個閨女就比咱家夏瑤大兩歲,李長富嘛,是那個老李家的。”
李招娣:“哦~記起來了!”
聽他們打了半天的啞謎,李招娣這才向夏瑤說起了這個李長富的身份:“李長富他爹之前跟你爹上山砍過樹,小時候就在住你爺爺家後頭,後來娶了個長坪村的就跟著過去了。”
“不對啊,”夏有才細想了想,繼續補充道,“長富這孩子老實得很,不像是個愛講是非的,再說他也不知道夏瑤當過飼養員,咋會跟人胡扯了?”
李招娣把碗裡最後兩口飯扒拉到嘴裡,淡淡地說:“過幾天去長坪串親戚去問問不就知道了,你在這猜這猜那能猜出個啥?當麵鑼對麵鼓地問,啥事都清楚了。”
對,當麵問問就清楚了!
……
在一聲聲的鞭炮聲中,長青村迎來了1983年的春節。
村子裡各處都響起了鞭炮聲,熱鬨的氛圍驅散了過去一年的冷清,年三十的晚上,孩子們肆意地在村子裡玩鬨,享受著兒時最快樂的一段時光。
和家人們守歲熬了一整夜後,大年初一的上午,吵鬨了一整晚的村子逐漸安靜了下來。
夏瑤:“木槿?餓了不?”
走到小房間,瞧了眼躺在地上四仰八叉的木槿,夏瑤疲憊地打了哈欠。
說好昨天大家一起守歲的,結果剛過十一點大家就困得不行。一家
人擠在一張床上聽著收音機睡了過去,直到天快亮了,村口放起了新年的第一掛鞭炮才把他們吵醒。
“木槿?木槿?”
夏瑤輕輕拍了下鐵門,聽到“叮叮當當”的金屬聲後,木槿這才蹬了蹬腿,翻了個身後,慢吞吞地從地上爬了起來。
擔心木槿會被村子裡的聲音吵到,夏瑤用棉花和幾個竹筒給它做了一個簡易的耳罩。看樣子隔音效果不錯,這一晚上睡得挺香的。
原本想著給奇跡也做兩個,但它的耳朵太小、竹筒太大,所以隻能用手幫它捂著。
替木槿把耳朵上的罩子摘下來,木槿也跟著打了個哈欠,嗅了嗅外麵飄過來的火藥味,熟悉了之後,它的反應也不像前天那麼強烈了。
“今天把木槿的房間掃掃吧?”夏有才站在院子裡伸了個懶腰,拿起了牆角的笤帚,“大過年的,胖娃兒也要睡得乾乾淨淨才行。”
其實昨天就應該把房間再打掃一下的,結果家裡一下子來了這麼多人,沒辦法,隻能拖到了今天。
要說打掃木槿的房間,其實也輕鬆得很,就是把地上的“青團”清理一下。本來就是土地,用笤帚把沾了尿的土掃出來,然後重新鋪上乾草就行。
木槿很懂事,每次夏有才和徐壯實清理它的小房間時,它都會乖乖地蹲在廚房門口陪李招娣做飯,偶爾還能幫著把水壺咬過來讓他們忙完能喝口水。
咣咣咣!
“夏叔?夏嬸兒!”
還沒把木槿帶出來呢,門外又傳來了何家寶的聲音。
仍舊帶著一副虛假的熱情,隔著門夏瑤都能感覺得到。
夏有才瞧了眼在廚房乾活的李招娣,“這一大早的,他們不在家呆著,來這兒乾嘛?”
串親戚要大年初一才開始呢,年初一各家都是在自己屋頭和家裡人團聚。不過仔細一想,老何家現在那空蕩蕩的院子也沒彆人,老何生前又和夏有才關係不錯,他找上門來想留下一起過年,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開門前,李招娣趕緊拉了一把夏有才的袖子,小聲提醒道:“彆讓他們在咱家呆著,一坐又不知道要到啥時候了。”
不止是夏瑤,李招娣對何家寶也沒什麼好印象。
身為長輩,看在他爹的麵子上願意給他個好臉色;身為女人,這種整天滿嘴跑火車的男的真是看見就煩。
夏有才:“知道了。”
“來了來了!”
打開院門,昨天還穿貂帶絨的三個人今天換了一身打扮。看著是樸素了點,有了農村人該有的模樣,可一看到的確良的麵料還有腳上那雙頭一次穿的布鞋……更像是話劇院裡來唱戲的演員。
陳元手裡拿著笤帚,張帥肩上扛著梯子,光看背影以為他們是來乾活的,但一看他們那張臉,總覺得他們是來找事乾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