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秋澈翻了個身。
迷迷糊糊一睜眼,發現身邊坐著個人影。
消瘦,垂著頭。
秋澈一個激靈,身體比反應更快,抬腿就要踢過去。
又在對方轉頭看過來時,生生在不到一寸的距離,止住了自己的動作。
李青梧長發散落,月光下,神色莫名恍惚地盯著她。
秋澈狠狠吐出一口氣:“你……半夜坐在這乾什麼?”
和上一世不同,這次她們為了營造恩愛的假象,一直是同居在一處的。
不過雙方都很有分寸,即便中間什麼都沒有,也從不越界。
像這樣一聲不吭半夜坐起來的操作,秋澈是真沒見過。
不怪她草木皆兵。
李青梧沒說話。
過了會兒,她轉過頭,看向窗外,聲音很輕地說:“我做了個夢。”
秋澈心頭一跳,驟然放鬆下來的神經一下子有些鬆弛的困意。
可心跳比她的大腦更快地預感到了什麼,這種奇怪的預感,使得她立刻脫口而出問了一句廢話:“噩夢嗎?”
“……嗯。”
秋澈乾巴巴“哦”了一聲,“隻是夢,不用當真。”
李青梧低著頭,良久才說:“如果。”
秋澈半眯著眼,幾乎又要睡過去了,聞言含糊地回:“什麼?”
“如果我一直無法幫到你的話,”李青梧輕聲道,“你會把我送走嗎?”
她仿佛無意般提起:“送到其他地方,譬如……你們秋家在江南的老宅。”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秋澈幾乎立刻清醒過來。
她渾身都緊繃起來,隻是神色還如常慵懶,仿佛還陷在困意裡,語氣懶散地反問道:“怎麼突然這麼問?”
上一世秋澈為了不讓秋家父子對李青梧下手,成親的第三個月,就將她送走了。
李青梧臨走前,秋初冬得知消息,還跑來公主府跟她大鬨了一場,指責她不該送走李青梧,話裡話外都義正辭嚴。
如果不是秋澈已經從茯苓那裡知道,秋哲幾乎每天都要來騷擾李青梧,她還真的有可能信了。
那次爭吵太精疲力儘,等秋澈回過神,才發現李青梧已經走了。
秋澈連送她一次都沒來得及。
李青梧突然說這話……
難道,她當初一閃而過的預感沒錯?
李青梧也重生了?
不,不對。
秋澈迅速在心中否定了自己。
李青梧若是早就重生,不會對下藥之事沒有一丁點提防。
就算她有記憶,應當也不多。
看她今晚說的這幾句話,還有幾分恍如隔世的感覺,更像是隻做了一個關於前世的夢。
那問題來了。
李青梧到底有沒有上輩子的記憶?
如果有,她想起了多少?
兩人默然的這短短片刻,秋澈思緒萬千,李青梧也不知在想什麼。
她輕輕笑了一聲,打破了莫名沉寂的氛圍。
隨即道:“算了,隻是隨口一說。”
“你說得對,隻是個夢罷了。”
她重新躺下來,麵朝牆壁,語氣輕鬆道,“抱歉,擾你清夢了……睡吧。”
李青梧說完,當真扯了扯被褥,就這樣安靜了下去。
隻剩一個後腦勺對著外麵。
秋澈盯著她的背影,放輕了呼吸,有些無奈地想:這算什麼?
到底想沒想起來?
第一天一早,秋澈上朝倒是沒受到什麼刁難,隻是朝野上下,都圍繞著一種奇怪的,風雨欲來的味道。
吳相臉色比昨日被彈劾為了掩蓋兒子死亡真相而殺人滅口時,還要難看幾分。
她假裝看不到,下了朝比誰都跑得快。
吳相一回府,管家就迎上來,低聲說:“長孫公子……將自己關在房間裡一天了,誰也不見。”
吳相皺眉。
實際上,昨天吳易起聽說了那個傳言後,回府就直奔書房,直截了當地問他是不是真的。
吳如生沉默很久,點了頭。
秋澈都快把證據甩到他臉上來了,很快整個朝京都要傳個遍,他不承認又怎樣?
更何況,他一向以這個長孫為驕傲,他相信吳易起不會因為這種小事,而對自己這個親手養了他十幾年的祖父惡語相向。
殺個人而已,政客手上,誰能說自己是乾淨的呢?
吳易起也果然如他所想,什麼都沒說。
他點頭應好,然後轉頭就走了。
吳如生當時覺得有些不對,但沒多想。
眼下聽到管家的話,他當即就有些不滿起來。
再如何,怎麼能拿身體來跟他賭氣?
吳如生甩袖,負手道:“人在哪兒?”
人在祠堂。
祠堂大門緊閉,幾個小廝丫鬟站在外麵手足無措,誰也不敢上前敲門。
也不是沒敲過,都被他們家公子吼出來了。
吳如生虎著臉,親自走上階梯,抬手敲了兩下。
果不其然,祠堂裡傳來幾分不耐煩的聲音:“都說了彆來吵我,我不餓也不渴,都滾遠點!”
“是我。”
嘔吼聲戛然而止。
吳如生頓了頓,聽得出來他在儘量讓自己的語氣溫和一些,可話一出口,還是露出了些顯而易見的上位者姿態:“差不多得了,易兒。”
吳易起不吭聲。
吳如生耐著性子道:“不過就是個從未見過麵的人,我殺她自然是她活該,若她不對你父親下手,我怎麼也不會如此痛下殺手……”
吳如生深吸一口氣,繼續苦口婆心道:
“瞞著你這麼多年,是為了你好,怕你有陰影,想讓你對自己的母親有個好印象,誰知道秋澈那廝硬要橫插
一手……”
“你說什麼?”
吳如生麵前的祠堂大門忽然被人拉開了。
門後是吳易起那張俊逸年輕,卻帶著幾分陰沉的臉。
吳如生收回手,欣慰於他如此聽勸,立刻就肯出來了,語氣也輕鬆了幾分:“我說,祖父也是為了你好,怕你有心理陰影,不過就是個沒見過麵的低賤女人……”
“沒見過麵的低賤女人——”吳易起抬高了聲音,像是覺得可笑,扯著唇,冷冷道,“祖父,原來這就是您眼裡,對我親生母親的評價嗎?”
“您以為,我是為了這件事才不吃不喝一整天的嗎?”
當著這麼多人的麵,吳易起對著他這個向來尊敬至極的祖父如此不客氣地反問回來,這是從沒有過的事。
吳如生皺眉,有些不滿:“不然呢?”
吳易起不禁笑出了聲,不知是嘲諷多還是悲愴更多:“……原來你養了我十幾年,也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孫子在想什麼啊。”
吳如生蹙眉道:“你到底要說什麼?”
“為什麼埋在吳家的兩具屍體會突然出現在國公府?”吳易起沉聲道,“為什麼您知道國公府會有南夷內應,卻不知道會有那兩具屍體?”
“是誰告訴您的,您在跟誰合作?”
吳相沉著臉,道:“這你不需要知道,總之,若非秋澈那小子……”
“我不是孩子了,”吳易起突兀地打斷他,“祖父,我有自己的判斷力。朝堂上那群人信你,向著你說話,因為你有威信……可總有些疑點是沒法解釋的。”
“我不傻,我猜得出來真相是什麼。”
吳相目光冷漠地盯著他:“……你猜到了什麼?”
“您與南夷合作了,”吳如生低聲道,“但對方背刺了您……對不對?”
吳相抖了抖胡子,反駁:“一派胡言!定是你與那秋澈小兒走得太近,才會聽信讒言——”
“事到如今你還要狡辯!”吳易起瞪大眼睛,激動得麵紅耳赤,“那你如何解釋你是從哪裡得知的南夷內應的消息!為何你在朝堂上對此三緘其口?到底是清者自清,還是不敢解釋……”
“啪——”
一道巴掌聲打斷了吳易起的聲音。
祠堂裡一時安靜無比。
這一巴掌聲音太響,院子外的眾人都一個激靈,麵麵相覷,心驚膽戰地不敢吱聲。
吳相向來疼愛這位長孫公子,旁支的幾位表公子裡也有無父無母的,都沒有被吳相親自養在膝下過。
怎麼今日祖孫倆鬨成這樣?
吳如生也想知道。
他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麵前捂著臉不敢置信的長孫,半晌,氣憤道:“荒唐!誰給你的膽子與我叫板!”
“是誰荒唐!”
吳易起氣得咬牙切齒,眼眶已經紅了,能看見隱約淚花閃爍,卻還是提著聲音,慷鏘有力地反駁:
“是您教導我為人處世行得正坐得端!是您教
導我要愛國忠君!是您說吳家是清流之首!世代隻忠於陛下……我按您的要求做了十幾年,也這樣信了十幾年。”
他喘著氣,哭笑著問:“可如今,您又是怎麼做的呢?”
吳相胸膛起伏片刻,咬著牙沒看他的表情,冷冷道:
“老夫早就說過你太過天真,如今時局早已不同當年。十幾年前的話,放在如今,如何能當得了真?”
“我怎麼做,當然自有我的道理。不需要你來質疑。”
吳易起再次反問:“像您默認我父親強搶民女、又在我母親報仇後惱羞成怒殺了她一樣嗎?”
吳如生立刻嗬斥道:“閉嘴!那是她活該!”
吳易起沉默下來。
他緩緩直起因為挨了巴掌後有些佝僂的身子,低聲道:
“我眼裡的祖父,不是你這樣的。”
吳如生渾身一震。
“我很清楚,給我帶來陰影的不是秋大人,不是我的親生母親,而是我父親——”
“還有你。祖父。”
吳易起平靜地看了他一眼,說:
“我對您很失望。”
他打開門,無視了院子裡佇立的幾個戰戰兢兢的下人,一邊往外走,一邊恍惚地想:
從小到大,那個長在他心裡頂天立地、清風道骨的祖父,究竟是他的臆想……
還是,隻是一個謊言呢?
……
秋澈今日新官上任,去大理寺走了一趟,熟悉了一下自己未來的工作地點,就收到了楊裘的傳信。
對方約她在京中的酒樓玲瓏閣裡見一麵。
秋澈便收拾好東西,悄無聲息地踏上了前往酒樓的馬車。
玲瓏閣是朝京最大的酒樓,每日都人來人往,生意興隆。
一樓大堂設有台子,有說書先生在台上抑揚頓挫,滿堂喝彩。
秋澈來時,剛報上名姓,小一便恭敬地將她引至一樓雅座隔間,一開門,就見桌邊已經坐了兩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