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坐的筆直端方,手持書卷,垂眸不語時,也能看得出氣質溫和。
一個滿身酒氣,手裡還捏著酒葫蘆,埋頭倒在桌子另一頭,不成人形,嘴裡咕咕噥噥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聽見敲門聲,楊裘抬頭,放下書,起身行了一禮,嗓音溫和:“秋大人。”
秋澈同樣回禮:“楊兄不必客氣,既然已是同盟,稱呼我名姓也無妨。”
楊裘笑笑:“禮不可廢。”
秋澈不在意地聳聳肩,知道他在某些事上出奇地固執,便也隨他去了。
她目光轉向在場另一個人,微微詫異地挑眉:“吳易起?他這是……”
楊裘歎氣:“半路遇見,吳兄攔著馬車,硬要與我一同走,在下甩不開他,隻好將他一同帶來了。抱歉。”
恰在此時,吳易起抬頭,滿臉醉態,迷迷瞪瞪地盯了秋澈片刻,嘿嘿笑道:“秋……秋兄!你怎麼也在這!巧了!快,快來陪我
——一醉解千愁!”
說著,打了個充滿酒氣的嗝兒。
秋澈嫌棄地避開,稍稍思索,也就知道了他醉成這樣的原因。
大概率是因為他母親的事罷了。
不過,他為什麼要去攔楊裘的馬車?
想著,秋澈在一旁坐下來,自然而然地向楊裘投去疑惑的目光。
楊裘竟然也真的憑這一眼讀懂了她的意思,當即無奈一笑:“秋兄應當知道,在下的父親,是趙王爺。”
曾與吳相誌同道合、後又分道揚鑣的兄弟。
“他攔著馬車,問我……”
“問什麼?”
“問我,我父親當初與他祖父分道揚鑣,是否就是因為看透了他祖父的為人。”
楊裘說著,端起茶杯,垂眸抿了一口。
他今年已經有一十三了,是趙王第三個兒子,而趙王年紀和吳相相當,這樣算起來,陰差陽錯,他竟然還成了吳易起的父輩了。
能對著一個並不太熟的同僚說出這種話來,看來吳易起真是喝的不少。
見秋澈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楊裘問:“你不問問,他為何會說這話?”
秋澈眨了下眼:“我以為楊兄已經看出來了。”
雙方對視一眼,楊裘輕輕吸了一口氣:“所以,吳相真的……”叛國了?
“十之八九,”秋澈淡淡地看向窗外,“除此之外,我想不到有什麼理由,能解釋為什麼他手上能一直有來自南夷的迷藥。”
關於案情,秋澈昨天已經寫信告知過一遍給楊裘了,即便如此,親耳聽到時楊裘還是有些恍惚:“……我父親,其實也是說過這樣的話的。”
“嗯?”
“他說……吳相野心太大,遲早要走岔路。”楊裘低聲道,“我從來不信,沒想到有朝一日……”
“我也沒信過。”吳易起突兀地插話道。
他不知什麼時候睜開了眼,雖然臉仍然是酡紅的,但眼神卻已經清醒了大半。
他趴在桌上,愣愣地說:“那麼多人都告訴我,說他隻手遮天,說他野心勃勃……我從來不信。我一直覺得他的初心是為民做事,哪怕權傾朝野也不會變。”
“到頭來,竟然是他親自擊潰了我對他的想象。”
他說著,眼淚又下來了。
嫌丟人似的,吳易起偏頭把臉埋在桌上,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說不清哪個哭法更丟臉一點。
秋澈毫無感情,甚至聽著他的哭聲還有點想笑。
她淡淡地點評道:“人都是會變的。”
楊裘問:“那你呢?”
秋澈:“嗯?”
“我從你的改革變法中,看出了你想改變這個腐敗朝野的心,”楊裘溫吞道,“你的初心,也會變嗎?”
“我?”秋澈想了想,卻笑道,“沒有初心,何談改變?”
從一開始,她進入這個權利的漩渦,就隻是為了博得父親的關
注和讚賞。
後來這個初心,變成了不顧一切向上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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爬得越高,說話的權利就越大。
就像她曾經對李青梧說過的一樣,她沒有什麼高尚的理想。
隻是覺得如今的朝堂從裡到外都實在腐爛不堪,讓她看著惡心。
倒不如一把掀翻了,換成自己的一言堂。
在此期間,那些改革律法添添改改,加了那麼多能讓女人們過得更好的條令,其實都不過是為了讓她以後女扮男裝的事敗露後,能有所依仗。
楊裘卻也淡淡笑著說:“不論初心變不變,君子論跡不論心。”
秋澈愣了一下。
她有點微妙地看了楊裘一眼:“你這話,也有人跟我說過。”
是不是守規矩的人都喜歡說這種話?
楊裘道:“有感而發罷了。”
他又問:“如今丞相恐怕是盯上你了,你有何打算?”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該乾什麼乾什麼,”秋澈抬眼道,“楊兄約我來此處,難道隻是為了說這些?”
“自然不是,”楊裘搖頭,頓了下,壓低了聲音道,“我聽聞,皇後娘娘與金吾衛統領有私情……此事可是真的?”
兩人對視,電火石光間,秋澈眯了眯眼:“你從哪兒聽聞的消息?”
“我今日晨起,便無意間聽見有同僚在議論此事,”楊裘皺眉,“這麼說來,是真的了?”
秋澈沒有立即回話,思忖了片刻,垂眸道:“恐怕所謂的‘無意’……並非是真的無意。”
案子昨天才結,袁符昨天才從錦衣衛那裡被放出來,他偷過情,皇後並非既往不咎的性子,在外人麵前保他是一回事,背地裡會如何責罰他又是一回事。
秋澈不認為皇後會如此不小心,在這種時候還和袁符親熱,且又一次偷情被人發現。
楊裘立刻道:“你是說,這是有人故意傳出來的?”
秋澈點頭。
楊裘不解:“會是誰?”
是誰知道了這種事,卻能忍著不說,直到此時才傳出來?
秋澈沒說話,心中卻已經有了一個猜測。
兩人正說著,忽然聽見本該已經睡過去的吳易起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同時嚇了兩人一跳。
隻見吳易起站在桌邊,臉色紅潤,卻神色認真,狐疑地看著他們,問:“你們是同盟?”
秋澈一刹那以為他酒醒了,挑了下眉:“怎麼。你不爽?”
“不。”吳易起搖搖頭。
“你們都是我的好朋友!怎麼可以背著我當同盟!所以……”
“所以?”
吳易起一把握住了楊裘的手。
沒等楊裘反應過來,他又一把抓住秋澈的手,誠懇道:“所以,我能加入你們嗎?”
秋澈:“……”
她忍了又忍,才沒有一巴掌直接把人扇飛出去:“先說說你能給我們帶來什麼好處,我考慮考慮。”
吳易起豎起手指,認真道:“我在丞相府給你們當臥底。”
秋澈頓了下。
她扯了下唇角,在楊裘詫異的眼神裡,說:“這是你說的。”
……
秋澈被吳易起這個酒鬼生拉硬拽,說要一起桃園三結義,留下來在玲瓏閣吃了一頓飯才回去。
離開前她又往窗外看了一眼,忽然發現,這個包廂,原來是當初她第一次見李青梧時,對方所在的位置。
那時她在李青梧身邊看到一群宮女,眾星捧月般將她圍在中間。
聽說那天之後,李青梧就因為偷溜出來被皇帝發現,回去就向皇帝求了賜婚。
秋澈想到這裡,腦子裡忽然閃過一個念頭。
偷溜出來……會帶那麼多宮女,那麼大張旗鼓,好像生怕彆人不知道一樣嗎?
李青梧……是故意的?
回到公主府時,李青梧正和王氏一起逛著後花園。
秋澈忙得腳不沾地,這婆媳倆最近倒是相處時間比跟她還要多,從一開始的彆彆扭扭,轉變到如今的氛圍融洽,也不過是半個月的時間而已。
公主府花園裡的花品種不多,是李青梧親自指點種下的。
李青梧就站在王氏身邊,攙扶著她,又像是依偎一般,側首淺笑著傾聽對方講話。
垂眼時,耳墜與步搖一起微晃,仿佛和滿院子的花一起,搖曳生姿。
一時不知花與人誰更美。
走到儘頭,李青梧才發現她站在這裡,訝異地張口,道:“回來了?吃過午膳了嗎?”
秋澈回神,道:“吃過了,在聊什麼?”
“在聊你,”王氏嗔怪道,“一天忙到晚,我們娘倆找你都找不見……可惜了,午膳還是青梧親手做的呢,你不回來吃也不給個信兒……”
秋澈詫異抬眼。
李青梧避開她的目光,羞赧道:“娘,彆說了。沒關係的,晚間再熱一熱,我自己吃了,不算浪費。”
這稱呼一出來,秋澈又安靜了一瞬。
雖說她們如今是名正言順的“夫妻”,可到底是兩個女子,聽見李青梧喊自己的母親“娘”,秋澈多少還是有些不適應。
王氏卻沒發現她的異樣,笑得滿臉褶子,仿佛對這稱呼已經習以為常。
和李青梧又說了幾句,她拍了拍對方的手,道:“好了,你們還有事要談是不是?娘先回去了,不打擾你們。”
王氏走到一半,又回頭說:“誒,澈兒啊,忘了說,你以後也彆老是在晚上坐得那麼晚,晚膳也不吃。青梧次次都得親自給你下廚做湯喝,就怕你吃得不舒心……”
她絮絮叨叨的念叨著關心,秋澈卻不由又朝李青梧看了一眼。
湯是李青梧做的?
那她還當著人家的麵點評說湯太淡了要多加鹽?
秋澈張了張唇,徹底不知道說什麼了。
“……知道了娘。”
王氏心滿意足地離開,隻剩秋澈和李青梧站在廊橋下。
明明都沒有看對方,偏偏氣氛充斥著一種微妙的尷尬。
秋澈咳了一聲:“其實,可以不用給我煮湯……”
李青梧道:“晚上不吃東西,肚子會難受。”
“可以找廚子。”
“那個時間,廚子都休息了。”
“……”
秋澈無言以對。
李青梧想了想,又笑著補充道:“不過,也有一位姓李的廚娘沒有。”
“……嗯?”
“所以,對於下次想喝的湯,你有什麼建議嗎?”
半晌,秋澈又咳了一聲:“嗯……其實湯挺好喝的。也可以不用加鹽。”
李青梧抿唇,笑意從眼底一閃而過:“好的,我會轉達你的提議的。”
兩人對視一眼,都不由笑了起來。
李青梧看著她難得一見這樣真實的笑顏,幾不可察地晃了晃神。
那個無法對外說出口的夢裡。
秋澈是否也在她不知道的地方,曾經這樣笑過呢?
她希望是有的。
否則經年沉浮,沒有她陪在身邊的十年裡,秋澈那段漫漫人生路,就這樣孑然一身,孤單一人……
未免實在太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