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初冬張了張嘴,卻臉皮抽搐,半響說不出一個字來。
當初他也是色心上了頭,才敢背著秋澈的麵,對李青梧動手動腳。
另一方麵,也是篤定了李青梧畢竟是女子,不敢將事情捅出去。
但如今李青梧公然當著這麼多百姓的麵,拿出皇帝的名頭壓他,他膽敢反駁一句,那就是對皇家的大不敬。
李青梧微微歪了歪頭,神色純粹,又問了一遍:“……怎麼不說話了?”
旁邊有人嗤笑,唾罵道:“崽種,欺軟怕硬的東西!”
秋初冬神色憤憤,卻瞅了李青梧一眼,不敢說話了。
李青梧臉上那點清淺的笑意也慢慢落了下去,重新變得麵無表情起來。
她抬了抬下巴,押送秋初冬的兩個衙役回過神,惡狠狠拍了秋初冬的胳膊一巴掌,“快點兒的!”
秋初冬踉踉蹌蹌地,在周遭百姓的唾罵聲裡,狼狽的被送到了公堂之上。
李青梧進來時,太後已經到了,她和太後與首座上的楊裘不動聲色對視了一眼,三方都是心領神會——秋澈下獄,就是為了將秋家拖入深淵,此時不管秋澈結局如何,秋初冬這一案,都必須要定死。
李青梧在太後身側落了座。
楊裘又等了片刻,才等到太子姍姍來遲,身後還跟著個亦步亦趨給他陪笑臉的三皇子。
太子先朝太後行了個禮,隨即打著哈欠在旁邊坐下了,一臉無所謂道:“搞快點,本宮忙著呢。這種小案子也要本宮親自到場,真是浪費時間。”
“皇兄莫急,”李青梧看了眼太子身後站著的,略顯局促不安的三皇子,淡淡道:“不知今日三皇兄要來,請楊大人給三皇兄上個座再說吧。”
楊裘頷首。
三皇子愣了愣,像是沒想到李青梧竟然還會顧及到自己,向她投去略顯複雜的一眼。
又連連道謝,最後才坐了下去。
太子對李青梧這副做派相當嗤之以鼻:“虛偽……現在行了吧?”
楊裘仿佛沒感覺到這詭異的氛圍,他咳了一聲,鎮定自若道:“經前大理寺卿秋澈上供的案宗來看,秋家家主秋初冬,於二十年前,強搶民女崔某十數人,殺害親生女兒數十人……此案今日正式開審。”
此話一出,在場眾人都安靜了下來。
“秋初冬,”楊裘拍響了驚堂木,道,“你對此指控,可有辯解之言?”
秋初冬像是就等著這句話,話音未落便匐跪在地,哭喊道:“各位大人,秋某人冤枉啊!”
楊裘早有預料,眉毛都不帶動一下的:“有何冤屈,一一說來!”
“—大人,草民自認不過是和秋澈那不孝女父女關係不睦,她便如此存心,造謠加害於草民,實在令人寒心!何況,她自己都犯了欺君之罪,連聖上都能騙,她還有什麼是做不出來的!大人們可千萬彆相信她的話!”
太子思索了一下,一臉深以為然:“本宮覺得他說
得倒也有幾分在理……你們竟然指望一個身懷欺君之罪的女人嘴裡能有真話——當著可笑。”
李青梧頭也不抬,淡然道:“皇兄此言差矣,隱瞞女子身份是欺君之罪不假,可世上因各種緣由犯錯的人,數不勝數,這並不代表她為人品行有問題,也不代表她會在其他事情上說謊。⒗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何況駙馬的案子,如今尚未蓋棺定論,公堂之上,還請皇兄慎言。”
太子哼笑一聲。
他本也是隨口一說,能給秋澈潑臟水就讓他十分愉悅。
他並不在乎事情真相究竟如何,也不在乎秋初冬說得對不對,在不在理。純粹渾水摸魚,添堵來的罷了。
可他就是見不得李青梧這副急著護著那個女駙馬的不值錢的樣子。
這總讓他想起上次在玲瓏閣,被這“夫妻倆”堵得下不來台的時候。
如今見狀,他立刻就陰陽怪氣起來:“四妹急什麼,本宮不過就是隨口說了一句而已……哪怕此案當真,你那位駙馬也逃不開欺君之罪的責罰。”
“哦,對了,”太子饒有興趣道:“她既是個女子,那豈非說明當初秋澈說你們兩情相悅、求旨賜婚之事,實則也是在欺君?”
李青梧心口一顫,恍然驚覺:賜婚……
原來當初秋澈和她計劃著由自己求旨賜婚時,就已經想過會有今天了嗎?
還是說,其實更早?
這廂太子還在嘲諷,李青梧聽見他道:“父皇尚且病重,你的駙馬也已經下獄,你如今如此維護於她,又是做給誰看呢?”
李青梧笑了:“誰說是做給旁人看的?”
太子立刻道:“難不成還是真情流露?”
李青梧旦笑不語。
太子撇了撇嘴,還要出言說什麼。
“兩位殿下,”楊裘不得已出聲打斷,提醒道,“這是在公審。”
太子橫了他一眼:“本宮當然知道。用得著你提醒?”
李青梧則無聲地朝他頷首,以示歉意。
高下立見。
楊裘頓了頓,在心裡歎了口氣。
隨即又委婉道:“長公主殿下說得不錯,不論如何,秋家主的說辭確實並不能成為他洗脫罪名的理由。請秋家主拿出實質性的證據,切勿逞一時口舌之快。公堂之上,不容兒戲。”
院子外伸長了脖子看戲的百姓也紛紛點頭:“就是就是!”
“說了這麼多,俺就想知道,這姓秋的惡心玩意兒能不能判罪了?”
一直觀望情況的秋初冬當即飛快地接過話頭,好似聽不到門外百姓的痛斥,一臉痛心疾首道:
“我那不孝女汙蔑草民時,尚且沒有證據。如今大人卻要草民證明自己沒有做出這種事。”
“古往今來,隻聽過證有的,卻沒聽過證無的,這是何等艱難?大人再如何,也不能強人所難吧?”
這是有備而來。
李青梧立刻反應過來。
這種有理有
據的說法顯然不是秋初冬這個滿腦子吃喝嫖賭的腦子能想出來的——有人在教他如何做。
怪不得今日敢在院子門口公然叫囂,原來是背後有人。
會是誰?
李青梧思緒飛轉,但一時間除了眼下最希望秋澈去死的吳相以外,竟然想不出第二個人選來。
——太子倒是有可能,但他那個心眼,說他能教秋初冬如何辯解、撇清自己的嫌疑,那簡直是在說笑話。
可如果是吳相,費這麼老大勁保一個名聲都臭了的秋初冬,有什麼好處?
給她們添堵?
這邊楊裘默了默,還沒回話,冷不防聽見李青梧淺笑著,語氣淡淡道:“有何不可?”
“你所做之事,還能稱為人嗎?強人所難自然不可取,可你不是人啊。”
上輩子秋澈何嘗不是百口莫辯?
同樣沒有證據能證明是她侵犯了那名少女,可她就是下獄了。
以這種根本不可能的理由。
當晚秋澈分明就在秋府,她解釋說自己有不在場的證據,秋府所有人都可以為她作證。
皇帝因此讓人帶來了秋家人。
除了王氏,連雲燕都被帶了過來。
秋澈多聰明的一個人啊,看到那個聲稱自己被侵犯的少女時就已經有所預感了。
她明白這是秋哲給自己帶來的無妄之災,隻是還對所謂的父女親情保有期待。
她以為秋初冬再如何狠毒,哪怕站在利益角度去考慮,也不至於拋棄一個前途似錦的孩子,去保下一個一無是處的紈絝子弟。
她以為自己能洗清嫌疑。
她以為……
都是她以為。
誰能想到,她在秋初冬那裡,其實根本就沒有“被選擇”這個選項呢?
真是荒謬,又可笑。
看到所有人都目光躲閃,言之鑿鑿地說根本不知道她那天晚上在哪裡的時候、連雲燕都背叛了自己的時候——
秋澈心裡在想什麼呢?
李青梧想到這裡,心裡一陣酸楚翻滾。
她忍了又忍,才沒有在公堂之上、眾目睽睽之下落下淚來。
秋澈或許以為,當初李青梧在藤首草的樹冠下那黃粱一夢,遲遲不願醒來,是因為她上一世的目光始終不在李青梧身上,讓她傷了心。
但其實不是的。
李青梧想。
她是看過一遭秋澈的半生,看到了很多很多——
看到了秋澈和她說過的、沒有說過的那些,已經發生的、還沒有發生的,本該在未來發生的過往。
她驚覺,原來在她不在秋澈身邊的那十年,秋澈一直都是在孤身一人,奮力地往上爬。
她分明沒有虧欠過任何人,可似乎這個世界對她的惡意格外的大。
李青梧感到荒謬。
更覺得心疼。
她不願醒來,是不知該如何麵對這一世的秋澈。
李青梧沒有哪一刻,如此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
夢裡她無法拯救那十年的秋澈。
夢外,她也無顏麵對總是被她拖累的秋澈。
她想,她該如何對秋澈解釋,自己一開始對她的感情其實並不純粹呢?
不管是否自願,也不管是否真的背叛,她曾經背地裡向皇帝皇後傳遞過秋澈的消息是不爭的事實。
最開始她說愛慕秋澈,也隻是為了逃脫皇宮那個牢籠。
那時她對秋澈的喜歡,隻有淺顯的一層,甚至算不上愛。
所以她能冷靜籌謀,聽到狀元的名字後,盤算秋澈的家世資本是否會虧待自己,提前出城踏青、回城偶遇,玲瓏閣左擁右簇惹人注意,金鑾殿上三拜九叩,通過甘雨寺提前接觸秋澈,太後壽宴刻意劃傷手指,將自己的血滴進明知有問題的香爐……打造自己一往情深的人設。
她是天生的陰謀家。
從深宮裡安然長大的孩子,究竟能有幾分純真呢?
秋澈是個政治家,可她的感情,卻比任何一個人都純粹真摯。愛恨都熱烈赤誠,毫不遮掩。
而她生於淤泥,於是連愛都帶著醜陋的,算計的痕跡。
連上輩子秋澈自覺虧欠李青梧的那十年,其實李青梧都並不能稱得上是愛她。
隻不過是尚未洗脫可悲的“出嫁從夫”的思維,把秋澈視為自己的唯一出路,同時又不自覺被對方所吸引。
她仍然期待著有一天秋澈會轉過頭看看自己,讓自己能按照世人所定義的“幸福”標準,和秋澈一起活下去,於是才屢次出手相救。
秋澈一死,她便失去了所有的精神支柱,自覺再沒有活下去的必要。
她真的愛秋澈嗎?
愛一個十幾年,隻見過不到十麵的女人嗎?
李青梧不知道。
但她必定是愛自己的。
秋澈以為那孤苦無依被不被任何人選擇的十年,至少有一個李青梧是真心愛著自己的,至少李青梧是會選擇她的。
但可悲的是,其實連這,都隻是李青梧連自己都騙進去的,一個虛假而美好的謊言。
這一世的李青梧有多愛秋澈,看到秋澈的過往記憶後,就有多恨自己。
可昏迷不醒不是長久之計。
於是她想,假裝失憶是個好辦法。
秋澈喜歡什麼樣的,那她就是什麼樣的。
唯有這種時候,她不再是長公主樂和,不再是那個虛偽的,連她自己都分辨不清真情假意的“李青梧”。
而隻是“阿寧”的“青青”。
如今有機會,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讓秋初冬自己也體會一把即便沒有證據能證明“他做過這件事”卻依然沒辦法脫身的感覺。
李青梧隻替秋澈感到暢快。
秋初冬聽完這番話,大概是沒想到她能把“我就是要定你的罪”說得如此冠冕堂皇,愣了下,隨即臉很快就變成了豬肝色。
李青梧注意到,他開始頻繁且焦灼的,隱晦地看向太子的方向。
院子外,百姓們起哄一樣地鼓掌道:“長公主殿下說得好啊!”
“沒錯,規矩是維護人權的,他都不是人了!管他乾什麼!”
太子聽得相當不爽,嗤笑道:“一群愚民。”
“連證據都沒有,就想定罪,未免太過異想天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