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文申低著頭,沒敢看李恒宇驟然陰沉下來的臉色。
“崔大人,”秋澈微微提起尾音,“你是受三皇子殿下的指使,同他一起蒙蔽太子、謀害陛下的,是嗎?”
崔文申默然片刻,開口時的語氣無比蒼白:“……是我主使,與他無關。”
秋澈笑笑,鼓掌道:“真是好令人感動的主仆之情啊。”
但現場一片死寂,沒有一個人笑得出來。
誰都看得出來,崔文申是想替李恒宇頂罪。
崔文申抬頭,看向秋澈,緩緩道:“你答應過我,饒他一命的。”
——時間回退到李青梧進宮之前,朝京城外。
秋澈慢悠悠地在崔文申麵前踱了兩步:“你就沒想過,萬一他失敗了……”
“他不會失敗的。”崔文申握了握拳,卻說不出其他話來,隻能心亂如麻的,仿佛催眠自己一樣,喃喃念叨著這一句話。
“他不會失敗。”
“你可以賭。”秋澈攤了攤手,淡淡道,“那就看我們誰更賭得起吧。”
曾經崔文申還堅定認為李恒宇是皇帝的兒子的時候,或許可以不在乎對方的成敗,無非就是功敗垂成罷了。
可如今一想到對方有可能是自己的親生骨肉……
秋澈不信他還能淡定地麵對對方的生死。
雙方對視片刻。
崔文申垂眼,啞聲道:“我要是帶你進城,你
能保證,新的上位者會放過他嗎?”
“可以考慮饒他一命。”
“我憑什麼信你?”
畢竟,秋澈已經有過一次耍詐的前科了。
更何況,就算李恒宇失敗了,下一個上位者是誰還說不定呢,她怎麼就能確保一定能保得下人呢?
秋澈卻眨了眨眼,笑意涼薄:“憑你現在,彆無選擇。”
“啊。”她想起什麼,扯了扯唇角,“忘了重新再自我介紹一遍。秋澈,夜明城現任城主。”
“崔大人,幸會。”
夜明城——這一年裡聲名鵲起,在當今江湖朝堂間,除了紅閻鳥外,最大的情報組織。
崔文申沉默下來。
事實證明,他後來其實選對了。
秋澈一方明顯有備而來,盟友眾多,準備充足,沒有一個人在拖後腿。
直接把本該萬無一失的黃雀在後的計劃,變成了獨屬於她們的大戲。
就算崔文申不倒戈對方,秋澈也能憑借虎符入京,調動金吾衛與錦衣衛,再加上本就聽命於她的娘子軍——
哪怕李恒宇心計再厲害,沒有足夠的勢力,也是無用之功。
此戰,李恒宇必敗。
秋澈聳了聳肩:“我是答應過,可我沒答應過你,要在這麼多人麵前給他留什麼麵子啊。”
崔文申唇瓣微動,還要說什麼。
“你閉嘴!!”李恒宇怒斥了一句,很快又平靜下來,看向秋澈,冷聲道,“秋大人,本殿跟這位崔大人根本就不相熟。你若是想隨便找個人便來指認本殿有罪,未免有些太侮辱人了。”
崔文申低低歎息了一聲,沒有說話。
秋澈的語氣饒有興味:“一個人不行,那兩個人呢?”
“吳大人,”秋澈看向金吾衛的人群之中,“出來吧。”
李恒宇的臉色微微變了。
秋澈看了眼臉色有些蒼白、從人群裡被帶出來的吳相,扯了扯唇角:
“三皇子殿下說,你受陛下囑托,去請各位大人入宮議事,先不提眼下禦前侍奉的宮女太監都已經死了,無人能證明你是否真的在此前見過陛下——隻說你既然請各位大人入宮,怎麼偏偏沒有去請吳大人呢?”
李恒宇皺起眉:“那自然是因為……陛下並不信任吳丞相,這還用解釋嗎?”
才怪。
其實是因為他不信任吳丞相,想要利用完之後,再殺了以絕後患罷了。
先前他還讓餘正暗示過太子:餘正是吳相的人。好讓太子對丞相起疑,早下手除掉吳相。
因為餘正曾經做過吳相的幕僚,也是以吳相府中間客的身份向太子投誠的。
但太子遲遲不肯動手,李恒宇也就一直拖到了今日,一邊在為宮變做謀劃,一邊準備讓崔文申的部下去刺殺吳相,直接來一出過河拆橋。
但被秋澈先一步料到,攔截了下來。
此話一出,再加上有吳相點頭承認,自然是
滿堂皆驚。
幾個大臣更是連滾帶爬跑到了秋澈等人身後,不敢與李恒宇再有牽扯。
秋澈道:“你看,確實不用解釋。”
因為李恒宇的罪名,隻要在場的人認為是真的,根本就不需要多篤定的證據。
權勢,才是這世道最重要的立身之本和殺人利器。
秋澈手握虎符,又有太後等人撐腰。
哪怕李恒宇真的什麼也沒做,他如今也必須是做了。
李恒宇逐漸明白過來。
電光石火間,他看著秋澈冷漠的表情,恍惚間想起當初他讓那個叫連音的女子陷害秋澈時,對方大概也是這種處境吧。
孤立無援,辯解無門。
因為真相已經不再重要。
他從前種下的惡果,竟然也在此刻反噬了回來。
是報應嗎?
李恒宇身邊已經隻剩下幾個零星的親衛,和秋澈身後黑壓壓一片人比起來,顯得相當孤苦伶仃。
他深吸一口氣,看向吳相,倒也不再辯解,而是道:“吳丞相……你從前與我一起乾過什麼,你應當還記得吧?你以為你狼子野心昭然若揭,隻是這樣,就能將功贖罪了嗎?”
吳相默了默。
他抖了抖唇,沒敢看旁邊吳易起的表情:“……老臣雖有狼子野心……卻從不做賣國求榮之事。”
“三殿下,你從前告訴我,那些南夷毒藥隻是因為你手下與南夷的生意往來、無意間得到的——你可從來沒說過,要以大夏半壁江山,換取南夷協助你登上皇位。”
吳相聲音沙啞,喘著粗氣道:“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你是個大夏人!”
一時群臣震驚失語。
通敵賣國……這下好了,以吳相親口所說,李恒宇的罪名更是要定得死死的了,再無翻身的可能。
李恒宇卻忽然冷笑起來,掃視了一遍秋澈。
“連這個都能查出來,是我小看你了……”
“大夏人,”李恒宇咀嚼著這三個字,笑意越來越嘲諷,“彆說大夏人了,自我出生起,父皇,母後,皇兄……甚至於還有你,崔文申。你們有誰拿我真正當做過一個人嗎?”
“我是父皇最不喜歡的一個孩子。是母後多餘的那個孩子。是皇兄不可以多說一句話的跟屁蟲。是你,崔大人舊情人的兒子。哪怕你肯幫我,也隻是看在我母妃的份上。你不在乎我的生死。”
崔文申張了張口,卻無話可說。
因為確實如此。
一旁的玉硯聽得不耐煩,上去就想要給他一拳把他帶走。
李青梧伸手拉住了她。
秋澈輕聲道:“算了。”
“?”
“話本中的反派人物下場前,都要擁有自己獨白的時間。理解一下。”
話本資深愛好者玉硯:“……”
竟然無法反駁。
“好吧,”秋澈笑笑,“其實是我也好奇,他到底想說些什
麼。”
“我有時候好恨啊。”李恒宇看著她們在這邊竊竊私語的樣子,反倒是哈哈笑了一聲,眼角隱約有淚意滑落。
“憑什麼……憑什麼四妹你和我一樣,都是下賤胚子生的賤種,憑什麼你能成為風光無限的長公主,能嫁給一個恰好足夠被父皇重視的人,能有權有勢,還有人愛。”
李恒宇說罷,又輕聲道:“憑什麼我沒有?”
他費儘心思,一步一步走到如今,卻因為一時心急,因為準備不夠充分……一切都前功儘棄。
好像他就是個笑話。
注定失敗的笑話。
可他明明已經很努力了。
小時候努力討父皇母後的歡心,然後被無視,被嘲諷。
長大了一些討太子的歡心,然後被踐踏,被輕視。
再後來,他已經沒有多餘的心可以掏出來給彆人了。
秋澈淡淡打破了莫名有些傷感的氛圍,漠然道:“或許你的確有些可憐,但這不是你傷害無辜之人的理由。”
“況且,我記得我家殿下也沒有招惹過你吧?你不也曾背叛過她嗎?”
李青梧看了她一眼。
被秋澈伸手抓緊了手腕。
李恒宇冷笑:“那是她活該。深宮之中,本就弱肉強食。所以我才說,這麼愚蠢天真的人,憑什麼活到現在,憑什麼最後能贏?”
秋澈反唇相譏:“你這麼惡心的人都能活到現在,她憑什麼不能贏?”
吳易起湊過來,小聲問:“這兩者之間有什麼關係嗎?”
秋澈也小聲道:“彆管,關係還不是我說有就有。”
吳易起:“……”
李恒宇不說話了。
他的目光陰冷如蛇,李青梧被他盯得握著弓箭的手都忍不住緊了緊。
秋澈則下意識上前一步擋住李青梧的身影,想防止他狗急跳牆撲過來——
但李恒宇卻又忽然退後了一步。
他相當複雜地看了一眼旁邊沉默不語的崔文申,忽然轉身,跳上了一旁的宮牆,迅速消失在了夜空之中。!